99 秦督（二）（1 / 1）
八月，傅宗龙率总兵贺人龙、副总兵李国奇部两万人到达承天。李、罗联军正到达应山，看到秦兵来援，又知道承天守得严密，得不了好处，索性打道回府，扭头北上，往河南去了。傅宗龙自出狱为秦督以来，一直疲于奔命，这还是头一次离农民军如此接近。眼看着敌人“败北”，立刻率秦兵尾追不舍。同时又遣人联络保定总督杨文岳，希望他从北面一道夹击李、罗，将农民军消灭在河南新蔡、项城一带。
一贯胆小的杨文岳似乎也看出了其中有利可图，和傅宗龙一拍即合，便带着总兵虎大威等从豫西赶过来。一切部署都顺利得出奇，贺人龙、李国奇和虎大威也都拍着胸脯保证，决不让流寇活着出河南。连章质也要怀疑，难道李自成这回真的要死在前后夹击之下了么？
崇祯十四年九月初四，新蔡县城外的大营里，杨文岳和傅宗龙终于见面了。杨文岳依旧是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而相比之下，又黑又瘦的傅宗龙却是一脸风尘仆仆。两人一比，就好像傅宗龙是杨文岳的长工一般。
两人一落座，杨文岳便皱着眉头道：“苍老①，这些日子可是苦了你啦，当年你被杨嗣昌陷害下狱，杨某也是要上本申救的，只是一时腾不开手，才没把本子递上去。苍老，等这边的事一了，他日杨某便请你好好的舒服几日，听戏听曲儿！你可知道，如今周玉绳已经要入相了，杨某跟玉绳相公可熟，他手下的南曲班子，啧啧，那可是天下第一啊！”
傅宗龙听得他这般大言不惭的话语，便忍不住暗自腹诽。杨文岳瞧出他的不屑之意，便越发笑得意味深长：“苍老，咱们做人就是得图个乐子，要是天天想着打仗，那不是自己委屈自己么？”他扬起身子靠近傅宗龙耳边，低声道：“苍老，我早打听过啦，在项城有一位牡丹娘子，相貌好，曲子也唱得好，更难得的是床上功夫也好——”
“子文！”傅宗龙突然站起身叫道，差点把杨文岳撞个满怀。杨文岳老脸顿时一红，却见营帐外走进一个二十五六岁的七品文官，一脸斯文中还带着几分少有的英气。杨文岳早把傅宗龙身边的人打听清楚了，听到傅宗龙叫“子文”，便知是那个当年在自己府上做过清客的章质。此时再见，自然颇觉尴尬，可是官场上讲究是的“伸手不打笑脸人”，如今章质既已是官身，杨文岳自然也就绝口不提往日的事了。
章质却是不理会杨文岳，只向傅宗龙匆匆一行礼，道：“傅公有何吩咐？”
傅宗龙向杨文岳一笑，道声“孟浪了”，才问章质道：“浮桥搭得怎么样了？”
章质道：“有李将军和虎将军在督工，今天晚上就能搭完，明天上午秦、保两军便能全部渡过汝水。”
“可有李、罗联军的消息？”
章质道：“斥候回报，敌人现在岳城一带，目前还不知道他们的下一步动向。”
傅宗龙点点头，才觉得稍微放松了一点儿，回头拉着章质道：“修浮桥有李将军和虎将军便是了，你也不必在外头盯着。来，坐下喝口水歇歇。”
章质道声谢，也不客气，便端起桌上的茶壶对着嘴狂灌了几口，才觉得好受了一些。
杨文岳在旁看着，见他举止随便，毫无礼数可言，不禁生出几分恚怒之意，暗道这章质也太不给自己脸面了。他正胡思乱想，却听傅宗龙已道：“杨公，傅某和章监军已经做过计划，明日渡过汝河，先到龙口，然后再往项城，如何？”
杨文岳回过神来，才懒懒道：“既然苍老都已计划完备了，还用得着跟杨某说么？先到龙口，再往项城，很好，很好。”
傅宗龙虽是直爽人，可此时也已听出杨文岳话中酸溜溜的意思，立刻便道：“杨公，你若有什么更好的打算，那不妨摊开了讲！我傅宗龙也不是听不得人言的家伙，但凡你有理，我绝不会固执己见！”
杨文岳却是怪声怪气地道：“杨某老啦，只有听曲儿玩姑娘的力气，比不得你苍老年轻有为。杨某一个糟老头子，也不懂兵法，哪里比得上苍老和苍老身边的这位大监军呢？”
傅宗龙听他越说越离谱，也不禁心中有气，冷笑道：“傅某才疏学浅，如何能跟杨公相比？谁不知道杨公在内乡战李自成，三战三捷，那可是几年里都没有过的大胜仗！看来这联军的主帅，非你莫属了！”他咽不下这口恶气，已是霍然站起，道：“杨公稍坐，待傅某前去看看外面的浮桥搭得怎么样了！”
外面正是艳阳高照，此时已近深秋，天气微微泛寒。汝水两岸青山叠嶂，碧水澄澈，江山如画，水面上偶尔有一两只扁舟飘过，唱着听不懂歌词的渔歌，更平添了几分悠闲。傅宗龙立在河边，看着水中游鱼成群，卵石晶莹，波光粼粼，夕阳点点，方才的小小不快顿时一扫而空，精神没来由地一爽，忍不住自言自语地道：“想不到豫中亦有如此好山水！”
“遵彼汝墳，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遵彼汝墳，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鲂鱼赬尾，王室如燬。虽然如燬，父母孔迩。”②
身后忽然有人轻轻吟起了一首古诗，傅宗龙转头一看，却见章质不知何时已立在了身后，一身青色官服，眼中竟满是悲哀之色。傅宗龙不知道该如何相劝，只能拍拍他的肩，问道：“想家了？”
章质苦笑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那都是骗人的鬼话！”傅宗龙笑骂道，“若不是想家了，这么会突然念起这诗来？想父母，想妻子，那都是人之常情，并不可耻。”
章质却还是摇着头微笑道：“真的没有想家，只是看到这汝水，才想到了这首《汝墳》。几千年前，我们的祖先就在汝水两岸繁衍生息。而现在，我们却在这里燃起了战火。我可以不想家，可是这一战过后，就有无数人连想家也不可能了。”
“大战在即，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傅宗龙心中咯噔一下，忽然觉得仿佛抽到了一支极其不祥的签，立刻制止了章质的话。章质也不再说了，于是便和傅宗龙并肩立在水边，看着远处的夕阳，夕阳下的霞光，霞光下的青山绿水。水面之上，一条浮桥正在搭起，通向一个不知道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