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秦督(一)(1 / 1)
周铸走后,章质便奔赴丁启睿军中为监军。此时中原战局又是一变,张献忠从湖广走河南,李自成却转头向西到了豫西南的内乡、淅川一带。然而那丁启睿本是个庸人,龟缩在楚豫之交逡巡不进,既不敢出一战,也不敢救一城。章质屡屡出言劝谏,但丁启睿横了心要做缩头乌龟,根本不听章质一言相劝。章质日日无事可做,听闻朝中已荐了傅宗龙接替丁启睿兼着的三边总督一职,便上书自请就监傅宗龙,不久便得到批示,同意他前往傅宗龙军中。
这傅宗龙早年也是一位能吏,他本是兵部尚书陈新甲的前任,在天启年间平定云南奢安之乱①时出过大力,颇懂军事。只是他素来和杨嗣昌不和,结果被杨嗣昌阴了一道,下了大狱,最近才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章质知道傅宗龙不比丁启睿无能,心头大喜,当日便离了丁启睿军中,匆匆赶往陕西。然而一路所见,从湖广的承天府、襄阳府、郧阳府,到河南的南阳府、河南府,再从潼关入陕,千里之遥,赤地千里,蝗旱迭生,十室九空。便是留下的也都是奄奄一息的老人和妇孺,挺着如石头般坚硬的肚子,支撑着瘦骨如柴的四肢,平躺在炕上,除了仅存的喘息,已经没有一丝活气。
如今的秦中并没有战争,可是一切的灾难简直比战争杀人还要干净利落。章质不是木头人,他厌恶朝廷的贪官污吏、庸碌将领,也讨厌所谓义军中的骄横残忍,杀戮无情。但不论是哪一面,受苦的终究还是老百姓。
随着深入秦中,华阴、渭南、临潼,那曾经充满大唐盛世光芒的郡县已经消失殆尽,余下的只是苟延残喘,行将就木的政权和奄奄待毙、无家可归的百姓。穿过西安府、凤翔府,折而往北入平凉府,便到了陕西三边总督的治所固原。
章质在路上足足走了一两个月,才到达了此地。他牵着马走在城中的黄土路上,只觉路边行人稀少,店铺也多半是关着的。走了半日,章质才找到一家茶楼,遂进去喝茶歇脚。
茶楼中坐着五六个人,都是脚夫打扮。此时正是盛夏,几人都敞着怀或是赤膊,围着八仙桌喝着酽酽的茶,听一个瞎先生说着《三国》。此时正讲到“庞令明抬榇决死战,关云长放水淹七军”,那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地说道:
“……却说众军皆降,止有庞德一人力战。此时正有荆州兵数十人,驾着小船靠近堤来,那庞德提刀飞身一跃,早已跳上小船,顷刻间杀了十余人,剩下的人都弃船跳水逃命。那庞德一手提刀,一手拿着船桨,欲划船向樊城而去。只见那大水上流却有一将乘着大船而来,将小船撞翻,庞德落于水中。船上那将跳下水去,将庞德生擒上船……②”
他说到这里故意卖个关子,折扇一摇,问道:“诸位客官,可知那擒庞德是何方勇将么?”
这“关云长水淹七军”的故事人们早就听过无数遍,人人都知擒庞德的乃是周仓,可还是有人故意凑趣地问道:“是谁啊?”
“呔!”那瞎先生抚尺一拍,喝了一声,方道,“那正是关云长手下大将周仓是也!”
众人齐声叫好,都夸周仓勇猛,虽只有五六个人,但声势已然不小。章质听得有趣,也在后面觅了个座儿,听那先生说书。然而却见角落中站起一人,突然喝道:“人人都说那关云长周仓勇猛,老子偏要说那庞令明也是好样的!”
他一开口,众人便纷纷回头去寻那出声之人。那瞎先生听到有人来闹场子,也怒道:“这位老爷是何方人士,怎么反倒说那白脸曹操的手下是好人的呢?”
那人踱了几步走到店堂中间,众人才看清楚他大概四五十岁,一身黄布直裰,头戴四方平定巾,作书生打扮,肤色黧黑,容貌并没有什么惊人之处。那些脚夫自没什么好涵养,顿时大骂起来:“要发酸劲儿到一边发去,别挡着老爷听书!”
那中年人哈哈大笑,道:“庞令明忠于曹魏,宁死不降,比起那赫赫有名的水军将领于禁来,不是好得太多了么?休说曹魏营中便没有英雄,那荀文若刚直不阿,张文远骁勇善战,郭奉孝才智无双,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好男子?若只是一味凭借属魏属汉便肆意品评,不是要寒了千古英雄之心了么?”
“自古汉贼不两立!你这厮胡说些什么?”那瞎先生涨红了脸,用力一拍桌子,正色道:“老爷的高论,恕在下不敢苟同。庞令明若真的有识有才,为何要跟着曹阿瞒一路走到黑?关老爷已经给他留了生路了,那是他负隅顽抗,不识忠奸!”
他这话说得掷地有声,那几个脚夫都连声叫好。那中年人却只是微笑不语,章质听到此处,却忍不住一拍桌子,对那瞎先生道:“那我请问阁下,什么是忠,什么是奸?刘备也好,曹操也好,都是我堂堂华夏子民,忠于任何一人都是忠于我华夏族民,有何忠奸之别?蜀汉、曹魏、东吴,不论哪一家哪一姓当了皇帝,那都是华夏之族的延续。只有五胡乱华,蒙元肆虐,汉室倾颓,崖山殉国,那刘整、张弘范等贼才是奸人,至于庞令明宁死不降,反而是我汉人的榜样!”
他这话涉及典故颇多,那些脚夫听得也不甚了了,只是觉得他气势堂堂正正,便也跟着叫好起来。章质侧头一看那中年书生,却见那中年人也正朝他微笑。二人目光一交,竟觉莫逆于心。那中年人也不看别人,便拉着章质道:“走,我请你去喝酒!”
章质却是皱眉道:“学生还有事在身,只怕不便纵饮。”
那中年人便笑着停下脚步来,问道:“你要做什么事?这固原城里还没有我办不成的事!”
章质瞧他不过是个落魄书生,只道他说的是疯话,便起了几分逗弄之意,故意正色道:“我要去找秦督傅宗龙,你可认识?”
那中年人眼中露出几分笑意,点头道:“我自然认得他!来,你跟我走,我带你去!”
章质猝然见他又似正经,又似玩笑,也闹不清楚他的来历。只是既知他才识不凡,倒也并不觉得讨厌,索性便和他一路而去。那中年人转过几条土街,便已到了陕西三边总督衙门外。那中年人转头对章质道:“等着,我进去找他!”说着便往里闯。
章质吃了一惊,忙要阻拦,却见那中年人竟然大摇大摆地进了衙门,守卫居然也不来阻拦。这下的惊讶可比方才更大,章质暗暗琢磨,难道这人竟真认得傅宗龙?莫非他还是傅宗龙的亲友、幕客不成?章质心中忐忑,便上阶向门边一个侍卫问道:“敢问小哥,方才进门的那位可是秦督傅公的亲信?”
谁料那侍卫眼一瞪,顿时喝道:“休得胡闹,方才进门的便是我家傅总督!”
章质大吃一惊,难道堂堂封疆大吏、一方统帅,竟是这样一个穿着落拓的潦倒书生么?他苦笑一下,从怀里摸出名刺,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起来。
便在这时,衙门里传来脚步之声,章质扭头一看,却见门里已走出一个穿着绯红官服的二品大员,双手高高作着揖,不是方才那中年人是谁?只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身官皮一披,方才的那股落拓与狂放转眼便成了严正端明的气质。章质忙上前拜下,连声道:“属下大理寺右评事兼军前监纪章质,见过傅公!”
傅宗龙却是一把扶住章质,笑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章先生是监军,傅某还要忌惮你三分呢!”一句玩笑话,立时打破了先前的僵局。章质连忙谦逊几句,傅宗龙便伸手做个“请”的姿势,领着章质进了衙门内。
固原地处西北,建筑多是黄土堆置而成,或者干脆是开在山壁上的窑洞。所以同样是堂堂总督衙门,在这里看起来就比中原要寒酸得多,竟是一排土房子,什么照壁、垂花门,一应皆无。这样的房子,放在京城连平民百姓的屋子也不如。
傅宗龙见章质四下打量环境,便哈哈笑道:“章先生到了我这里,可别想着过好日子了,这可是连犯人流放都不来的地方。你若是还想着雕梁画栋、红袖添香,那可是不成了。”
章质被他看破心思,顿时有些尴尬,忙改了话题,道:“傅公位列秦督,奉旨剿李自成,准备什么时候出关?”
傅宗龙面现忧愁道:“几日前中原有塘报传来,曹操罗汝才脱离张献忠出走,往豫西南去了,似乎是要和李自成会和。五省总督丁启睿已下令我立刻率兵东出潼关,拦截罗汝才,我们过几日便要出兵了!”
章质点点头,心知王事靡盬,必得抓紧时间。果然不过几日后,傅宗龙便尽起川陕之兵,告别了清清泾河和巍巍六盘山,毅然出关迎敌。平沙莽莽,河南不知何时已染上了秦中的颜色,干旱使得大地龟裂,禾苗枯萎,沙尘蔽天。内乡、淅川之外,早已看不到任何农民军的影子,只留下了大兵过境后的狼藉。城外的军营里,章质读着新到的塘报:罗汝才已然和李自成合兵,从河南唐县入湖广,连下枣阳、随州,一路往南去了。
“一路往南——”傅宗龙的手指沿着地图上枣阳、随州连成的直线向下滑去,缓缓停在了一处,“他们是要打承天。”
章质放下塘报,仔细端详着地图,轻轻叹道:“又是一处祖陵③。”
“什么祖陵,凤阳那正杆子的祖陵被烧了,皇上不也什么法子都没有?”军情日渐紧急,本性豪爽的傅宗龙也渐渐沉闷下来,郁郁地道,“马上起兵,越过襄阳府,我们必须赶在闯贼之前救援承天!”
“傅公,我看咱们也用不着去救承天!”说话的是总兵贺人龙,他当年和左良玉争抢“平贼将军”的封号,闹得不可开交,是官军中出了名的骄横跋扈。此时他正叼着草秸,剔着一口黄牙,懒懒散散地道,“承天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兴献王的祖陵啊,咱皇上的半个祖宗就埋在那儿呢,那该有多少守军!李自成那瓜娃子一贯欺软怕硬,他打不下承天的。”
“哟,贺将军这话我可不爱听。”副总兵李国奇冷冷地接口。他和贺人龙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一对儿,彼此却总爱抢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天生的冤家对头。“贺将军大概是忘了凤阳吧?凤阳那是什么地方,咱们皇上的全个儿祖宗就埋在那儿呢,那该有多少守军!张献忠那瓜娃子一贯欺软怕硬,怎么说烧也就烧了呢?”
他故意模仿贺人龙的陕北口音,连话也一模一样,贺人龙登时大怒,跳起来一把揪住李国奇的衣服,喝道:“姓李的,你他妈找抽呢!”
李国奇嬉笑着道:“对啊,就是你他妈找抽呢。”
此言一出,营帐中所有人无不哈哈大笑,贺人龙窝了一肚子火,可偏偏对李国奇发不出来,重重哼了一声扭头便出去了。李国奇转头对傅宗龙道:“傅公,你不用管他,这小子素来疯疯癫癫的。就按你说的做,救援承天,没错的。”
傅宗龙和章质却是对视一眼,两人均觉满心忧虑。贺人龙的话并没有错,承天不好打,李自成也不是笨蛋,但一句“可能”如何能够服人?何况面对的又是承天府?傅宗龙当不起失陷祖陵的罪名,前面不论是刀山火海还是和风细雨,他其实都只有这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