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成败(二)(1 / 1)
当晚,章质和万元吉分别起草的奏疏,向皇上报告了杨嗣昌“病重而死”的消息,这才敢把杨嗣昌的死讯向湖广官员公布,却又谢绝一切吊唁,只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悄悄把杨嗣昌草草就地安葬了。
杨山松素来孝顺,父亲惨死,他便悲伤得几日不吃不睡,憔悴之极。坟墓落成后,又庐墓而居,再也不肯回到官船上,一应后事都由章、万两人处置。可过了几日万元吉却又接到老家的讣告,说母亲去世了。他只能匆匆告了丁忧独自离去。于是收集散兵,维持杨嗣昌余部的事情又落到了章质身上,只把他整天忙得脚不沾地。
一个月后,朝中邸报到达,原来众言官听闻杨嗣昌“病故”,一时人言嚣嚣。工科给事中李如璧、刑部主事雷縯祚、户科给事中左懋第等人均上本弹劾,说杨嗣昌并非病死而是绝食自尽,又有说是服毒的、自缢的,言之凿凿、绘声绘色,仿佛就是亲眼所见。又说自杨嗣昌上任以来,陷害卢象升,打压孙传庭,排挤洪承畴,延误战机,消极作战,害得福、襄二藩殒命,简直是罪大恶极,以“陷藩”论处,该当戮尸。
然而皇帝却力排众议,不但不给杨嗣昌定罪,还赐祭,使归葬于家乡武陵。而此外的官员,豫抚李仙风自杀,秦督郑崇俭斩首,郧抚袁继咸充军,却是办得不可谓不严。朝中大臣都知道皇上一向刻薄寡恩,都奇怪这回怎么转了性儿,对这么个“奸臣”姑息不已。唯有章质听过杨嗣昌临死前的话,知道皇上的心思,只得暗自叹息。
这日闲事稍定,章质便去沙市杨嗣昌的墓园看望庐墓而居的杨山松。他立在草庐外候了许久,才见一身素白重孝的杨山松走出来,将手中拿着一叠薄薄的书稿塞到章质手中,道:“你看。”
章质接过,却见封面上写着《孤儿吁天录》五个字,随手一翻,乃是一篇为他父亲杨嗣昌辩冤的文章,细细写了他父亲为官以来,如何宵衣旰食,如何勤勉王事,死于沙市实在是鞠躬尽瘁,而不是畏罪自尽。章质叹了口气,把书还给他道:“现在写这些还有什么用?”
杨山松凄厉一笑,道:“你大概看不起我写这样的假话文章吧?可这世道却早已没有真话了!无非就是人吃人而已。说真话的率先被吃,说假话的还可以苟延残喘。我想活下去,不想像我父亲一样不明不白地死了,难道我有错么?”
“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那错的是谁?”章质苦笑一声,缓缓摇了摇头,喃喃道:“到底是谁错了?”
杨山松听了这话,却是哈哈大笑。章质见他势若疯癫,正想好言相劝,却见杨山松已然扭头进了草庐,一把关上门。长江边苍岚翻涌,却只有一阵一阵发闷的疯笑声从草庐中传出来,凄厉不已。
章质踽踽回到官船附近,却见码头上赫然多了一匹鞍鞯鲜明的高头大马和三五个锦衣卫校尉。章质一惊,知道有朝廷的旨意下来,忙快步上船,一进舱便听一人喊道:“大理寺右评事兼军前监纪章质接旨!”
这声音竟然分外熟悉,章质连忙抬头看去,那传旨的校尉一身绯色曳撒,竟是锦衣卫打扮的周铸。章质乍见故人,便急冲冲地叫声“周将军”,周铸却是摇摇头,示意他先接旨。章质只好跪下道:“臣章质接旨。”
“上谕:按大理寺右评事兼军前监纪章质,于前五省督师杨嗣昌营中,玩忽职守,辅弼失度,致使二藩陷落,中原涂炭,罪不可恕。然此用人之际,不予重罚,着其将杨嗣昌余部移交新任督师丁启睿,以原职就监丁启睿部戴罪立功。钦此。”
章质叩头接旨,方才起身问道:“旨意中所言,继任杨嗣昌的是丁启睿,皇上为何用他?”
周铸不解道:“他怎么了?”
“哼,丁启睿胆小如鼠,能力平庸,还不如杨嗣昌!”章质冷笑道,“他原来是接郑崇俭的班做的秦督,却躲在关中半步不出。后来接了王命被迫出关,又不敢去河南剿贼,便想从承天入湖广,避避风头。湖广巡按汪承诏担心他带来的秦军军纪太差,会惹麻烦,便把汉水上所有的船只都藏了起来,不让他入楚。丁启睿只好改走邓州,邓州的人关了城门不让他进来;改走内乡,内乡的人又不肯给他军粮,害得他堂堂督师只能率众挖野菜度日!”
周铸听得哭笑不得,道:“原来还有这样的奇哉怪也的事情!”
章质不屑道:“如此人物,如何做得了五省督师?我记得孙传庭大帅还在狱中,皇上若是当真为中原战局着想,便该放了他出来做督师。”
周铸脸上的笑容一敛,正色道:“放出孙传庭的话你可不要再说了。虽然百官皆知他当初是被杨嗣昌所陷害的,皇上却不那么想。他素来最爱面子,是万万不会打自己嘴巴的。”
章质无奈,想了想又问道,“既然丁启睿做了督师,那秦督的缺由谁来补?”
“朝廷并未明发上谕论及秦督人选,想来如今还是由丁启睿兼着。”
章质一听便连连摇头道:“皇上真是胡闹。这丁启睿是什么货色,难道还离不了他了?秦督的防区正是闯献老家,非得用得力人选不可,这一封奏疏,我是非上不可的。”
周铸点头道:“这奏疏你自然可以上。不过皇上的意思是,你还要再写一封奏疏,把你在河南、湖广两地看见的各级官员优劣贤不肖如实汇报。你放心,这是密疏,连我也不能看。你不要怕人报复,安心写就是了。”
章质这才知道皇上放他来中原还有做“耳目”的意思,这一层便是杨嗣昌也没猜到。章质自是只能遵旨。一时说完了公事,周铸便道:“天色还早,不如我们到荆州府城内游玩一番如何?”
章质自杨嗣昌死以来一直心头郁郁,对玩赏之事并不上心,便要婉言相拒。周铸却笑道:“早就听说这荆州是天下名胜之地,人杰地灵,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能不玩赏一番?今日若再不得空,他日我一走,你又跟了丁启睿去,便再没有闲了。”
章质听他如此说,也不好勉强,当下两人换了便服,便一起进了荆州府城。这荆州自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加之面朝长江,背倚荆山,风景如画,所以也是文人骚客留驻之所。章质游览之兴被勾了起来,一路指指点点,兴致颇高,反倒是周铸眉间紧锁,似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心事。
走了几步,忽见眼前视野一开阔,只见一条宽阔的青石板大街通向远方,两边竟是相对起着朱门大户,青黑色的屋顶掩面而去,成了一道黑线,竟是看不见边。章质不知此处是什么地方,便寻了个当地人打听。那路人一听问,便连声道:“二位爷看好了,这条街上只住了一户人家,便是当年赫赫有名的张江陵!”
“哦!”章质长叹一声,心中顿时起了怀古之忧思。此时正是春末夏初,路边栽着一溜高大碧绿的梧桐树,层层叠叠的绿色衬着青灰色的砖墙,依稀显出几分沉稳之色。只是朱门早已斑驳不堪,透过墙上的花窗,甚至可以看见里面的园子长满了荒草,只听见草虫唧唧叫唤,似乎并不知道主人先前的显赫和后来的倾颓。
章质心中微微一滞,随口问道:“这里面还有人住么?”
那路人便笑道:“张江陵坏了事,追赃的时候房子卖给了别人抵债,现在都成了大杂院。张家前几年才平反,见过有人来修缮了祖祠,却也不曾入住,只有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一直守着,自称是张阁老的儿子,谁也不知道真假。”
“王侯宅地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章质低声念了句唐诗,才淡淡地道,“过得三五百年,什么张江陵,什么杨嗣昌,只怕也就没有人记得他们了。”
周铸却是苦涩一笑,接口道:“也许人们会忘记杨嗣昌,但我知道江陵相公——人们是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只要人们还记得大明,便一定不会忘记他。”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竟然有些微微颤抖,章质这才觉出他神情紧张,不觉问道:“周将军,你怎么了?”
周铸沉默了半晌,突然转头对那路人道:“张家的老宅,我们可以进去凭吊一番么?”
那路人一愣,笑道:“一座破宅子罢了,有什么好看的?老爷要是好奇,进去瞧瞧也不妨,反正就一个疯老头守着。不过可别说我没告诉过你们,听说万历爷爷当年抄家的时候,这里头饿死的、吊死的可不少,阿弥陀佛,可是凶着呢!”
周铸耐心听他说完这啰啰嗦嗦的一大堆话,便从袖中摸出二钱银子谢了他。章质看在眼里,方猜出他入荆州便是为了探访张居正的老宅,便试探着问道:“周将军祖上莫非与张氏有旧不成?”
周铸也不做声,便往前寻着了正门,缓缓步入昔日威名赫赫的故相宅中。此地荒废已久,长长的青石板路上布满了杂草,不知名的虫子拍着翅膀飞舞耳边,嗡嗡直叫。两边的建筑,也都是破败不堪,窗歪门斜,尘土飞扬,不成样子。
周铸一路向内,许久才停步在一处建筑之外。章质细看这楼宇比院中其他的屋子都要新一些,雕梁刻桷,显然是刚刚翻修过。楼宇的大门紧闭着,此时日色西斜,房檐浓重的阴影正好遮住的匾额,看不清上面的字。周铸轻轻走上台阶,迟疑了许久,终于推开了大门。
吱呀一声轻响,黑洞洞的屋子便出现在了周铸面前。他提起衣裳越过门槛,已是走了进去。章质跟在他身后抬眼看去,却见朦胧的火光之下,里面却是好大一个祠堂,左右墙壁上写着大大的“忠孝”二字,正中一排神主,前面放着的贡品却都已经积满了灰尘。章质这才知道,这里原来是张氏后人新修的宗祠。
周铸拖着长长的步子靠近神龛,突然一下子竟跪倒在地,伏在地上呜咽起来。章质大惊,正想问个究竟,却见周铸低声呜咽地叩了三个头,已跪直了身子,低声道:“章兄,进来吧。”
章质挪步进来,先跪在他身后向着张居正的神主磕头拜了三拜,才道:“周将军,你……”
周铸站起身,低声道:“我知道你早就看出了端倪。我不瞒你,江陵相公就是我的曾祖。”
饶是章质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话也是大吃一惊,失声道:“那你怎么不姓张?”他话一出口,便已明了,自己答道:“可是为了避祸才隐姓埋名的?”
周铸点点头,从怀中摸出一枚玉璜送到章质手中。章质细细一看,只见玉质莹润剔透,入手生温,上面蒙着一层淡淡的红色土沁,连雕刻图样也精致异常。章质翻到侧面一看,便见里面用阴文刻着一个篆书的“张”字,方叹道:“这是老东西,价值连城,若非大富大贵之家也不可能收藏,看来你果真是张氏后裔!”
周铸收回玉璜,道:“走,我们出去说!”
两人并肩出了祠堂,夕阳西下,照在平整的青石板路上一片金色,似乎可以想象昔年主人盛极一时的样貌。然而砖石缝中疯长的青苔和杂草,却又毫不客气地否定了曾经的一切荣华富贵。
章质和周铸缓缓走在路上,周铸低声道:“我祖父是张阁老的次子,讳嗣修。当年张家被抄,长子敬修公自尽,我祖父和我三叔祖懋修全都流放。我的祖母乃是妾室,那时已经怀着我父亲了,我祖父不愿我父亲一出身就跟着大人在边疆受罪,所以抢先把我祖母休弃出门。我祖母孤苦伶仃,一个人躲过锦衣卫的层层搜索,终于回到老家生下我父亲。她隐姓埋名,含辛茹苦把我父亲教养长大。后来,我父亲在信王府中谋了个差使,日子倒也过的平淡。我们本以为信王到了十五六岁,便该去外地就藩了,没想到先帝无子,他阴差阳错做了皇上,我们这些人都成了潜邸从龙之臣,这才慢慢风光了起来。”
“皇上可知你是张江陵的后人?”章质问道。
周铸摇头道:“不知道。这些事情,便是说了,又有什么用处?”他抬头看看背后阴影重叠的祠堂,低声道:“我从小在京城出生,后来虽然在湖广做官,却也没有回过江陵老家。我是无脸见列祖列宗的,曾祖身前是何等威名赫赫,而我,却连祖宗的姓氏也不敢恢复。所以我不愿意踏入江陵,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还是想回来,再看一看。”
他凝视着夕阳中模糊的祖祠,眼中满是落寞之情,章质自知难以相劝,只得静静地陪着他走着,见他略平复一些了,才道:“张家还有什么亲戚么?”
周铸道:“自然也是有的,只是流落四方,都不知道在何处了。我只知有一个堂兄叫张同敞的,在外地做官。方才听那路人说,这里还有一个自称张阁老儿子的人,不知是不是真的,若是真的,算年纪也该有七八十岁了。”
章质正色问道:“你可想过要认祖归宗么?”
周铸摇叹道:“我父亲说了,为了纪念我祖母哺育之恩,我们这一支永远只姓周!”
野风轻拂,夕阳依旧,当一切繁华都成为尘土的时候,只有爱是不会被忘记的。不知为何,章质眼前忽然显现出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来,虽然历尽艰辛,吃尽人间苦楚,但依然不屈不挠,将爱和恩慈留给了身后的子女,自己只是默默地立在历史的一隅,这样的母爱,又是何等的伟大呢?
忽然废园的另一头传来踏草之声,一个伛偻的背影拄着拐杖蹒跚走来,苍老的声音喊道:“是谁?是谁?是张家的后人吗?我是张家的五少爷允修,我是张允修啊……”
“五……五叔祖?”周铸的背一下子挺直了,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抓起章质的手,低声道:“我们快走!”
章质冷不防被他一拉,来不及说什么便被他带出几步。然而周铸却毫不停步,片刻间已冲出张宅。墙外的街道一如来时般宁静,仿佛亘古都没有人经过。夕阳一片金色,照在两个人身上,柔和温暖。章质突然埋怨道:“你怎么不和他相认?”
周铸不回答章质的话,他只是缓缓抬起头,看着通红的夕阳,涩声道:“五叔祖年纪大了……他仍然记得自己是张家的五少爷……”
章质沉默了,只是抓住周铸的手,用力握了握。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是沿着宁静的街道缓缓走着,看着两侧沉默的楼台渐渐融入夜色之中,混为一片。
两年后张献忠破江陵,张居正五子张允修题诗于壁,不屈而死。这也许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