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义绝(三)(1 / 1)
却说章质将中箭昏迷的沈从龙交给军医,方觉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了下来。他索性放缓马缰,信步走进内城。开封已经被围六日,城门周围早已硝烟弥漫,房屋都被敌人的羽箭、流弹伤得千疮百孔,一群群百姓不停地帮着把伤员、死尸抬到边上。路边则驻满了一队队的官兵,却几乎是人人带伤,个个流血,眼中都是灰雾蒙蒙,也看不出是喜是悲。
忽听得身后“当当当”三声锣响,便见一个师爷模样的人带着五六个人走到街心,大声道:“开封的父老兄弟,流寇已经围城六天,今日咱们终于盼来援兵啦,是河南巡抚李仙风手下的大将,带了五万精兵!大家一定要加把劲,保卫自己的亲族和家园不受敌人的侵犯!周王殿下说了,愿意加入守城的,每人给十两银子,若为家中独子则给十五两!大家一定要坚持下去,流寇马上就要坚持不住啦!”
然而街道两边都只是些稀稀拉拉的伤兵和老弱,听了这话也没什么人响应。那师爷也不以为意,转过另一条街又去喊话了。空荡的街头只听见隐隐约约的锣响之声,和路边悬挂的酒旗彩幡相比,一冷一热,恍如隔世。
章质心中无力,漫无目的地沿着大街走着,也不知道饥渴。入目所见,却是十室九空,只剩下老人妇孺,嚎哭啜泣。一路上皆可见到尸体横陈,相互枕藉,也无人认领;集市上的货品、蔬果胡乱地抛在地上;两旁的店铺门窗破裂,墙垣倒塌,有的还被火烧过,至于那股始终弥漫在城市上空的古怪的腐臭味更是让人反胃之极。
这便是曾经繁华富裕,文采风流的北宋故都开封城么?大苏的笔墨,师师的琵琶,御苑的龙舟,艮岳的奇石,早已灰飞烟灭,荡然无存!曾经的文人墨客哪里去了,曾经的激荡风流哪里去了,曾经的诗酒年华哪里去了?难道开封城的百姓便是该死么?他们为什么要成为两个枭雄争名逐利的牺牲品?崇祯也好,李自成也好,真的有那么不同么?所谓官军,从没有保护过百姓;所谓义军,也是照样残忍杀戮。难道一个人的胜利真的要建立无数人的死亡之上么?
章质只觉心头一阵迷乱,突然有人在他背后喊道:“前面的可是章贤弟?”
他回头一看,却见一身布衣的袁继咸正站在街边,身后竟还跟着两个锦衣卫校尉。章质大惊,忙奔过去道:“袁兄,你如何在此?怎么……怎么会有两位上差到此?”
袁继咸苦笑不已,回头看看两个锦衣卫,那两人却是朝天翻翻白眼,不言不语。袁继咸只好道:“贤弟有所不知,袁某如今已是朝廷要犯,两位上差正是押送我去京师的。只是倒霉的很,一到开封便遇上围城,走不得了。”
章质一算日子,知道是自己一离开房县袁继咸便被捕了,不由得奇道:“袁兄犯的是什么事?”
袁继咸苦笑道:“你那日一走,两位上差便到了,说是洛阳陷落,愚兄为郧阳抚治有失土之罪,又迁延不战,所以要解往京师听勘。”
章质不禁怒道:“洛阳失守,关袁兄什么事?迁延不战,更是含血喷人,他们都没有见到袁兄房、竹一战,大败罗汝才么?”
袁继咸见他说得尖刻,生怕身后的锦衣卫动怒,忙向他摇头,低声道:“章兄可还记得,我乃是杨阁部提拔的,如今只怕是朝中要向杨阁部动手了,所以先拿我开刀。”
章质心中一惊,要知袁继咸已是中原难得敢于一战的官员,党争当头竟也一并撤职了,这还有什么天理?话到此处,两人也觉相对恻然。这时忽见远处一人纵马奔来,遥遥叫道:“前面的是来送信的义士么?”
章质抬头一看,却是个陌生之人,穿着小校的军服,忙向袁继咸告了罪,过去一揖道:“义士二字不敢当,这位小哥找在下有事么?”
那人一抹脸上的汗水,笑道:“那就是你了。小人是高中丞府里的,高中丞要见先生,还请先生过去叙话。”他扭头一看,却是略略一奇,向袁继咸叉手行礼道:“这位不是郧阳府的袁老爷么?小人几日前随老爷见过你一面,你也认得这位义士么?”
袁继咸被锦衣卫拘禁城中,对城外之事并不知晓,因此道:“在下和章监军素来熟识,只不知道‘义士’二字从何说起?”
那人忙把章质冒死传信的事说了,袁继咸自然是赞不绝口。章质却是心不在焉,只是懒懒逊谢了,便牵了马,跟着高府的仆人去了。
高名衡派人安排下章质,却听那仆人说章质和袁继咸认识。高名衡虽和袁继咸无甚私交,但同朝为官,看见他被构陷获罪,自然也起了兔死狐悲之感,所以当日袁继咸被押解来开封时还特意去看望过他。如今听说两人认识,袁继咸又称章质为“章贤弟”,这才知道章质果然便是“大理寺右评事兼军前监纪”,才安下心来,遂把章质待若上宾。
下午,陈永福和高名衡亲自来看望章质,陈永福尤其高兴,拍着章质的背道:“章监军,真没想到你还是朝廷命官,那老陈我更是竖大拇指叫声好了!如今朝廷的官员,那是文官爱钱,武官怕死,像章监军这样智勇双全的可真是不多,等你伤好,哥哥定要与你痛饮三百杯,不醉不休!”
章质含笑逊谢,却是向高名衡道:“请问高中丞,此战战果如何?”
高名衡笑道:“此战大胜,陈将军所带兵马共斩敌两千余级,城中官兵与之呼应,也斩敌七百余级,现在他们的气势和战力都是大大削弱。”说到这里,他脸上的喜容又渐渐隐去,只是叹道,“只是对方主力尚在,若是长期盘踞不动,我们也不好办。主要问题就是各路援军都不肯出兵,区区开封一城之兵又能支持多久呢?”
章质点点头,沉思片刻道:“我有一计可以退兵。还请高中丞立刻修书,发文李仙风、杨文岳、丁启睿、左良玉等处,告知开封大胜的消息。中丞可以尽量渲染战果,让他们知道发兵有利可图,这些人欺软怕硬,自然都会前来争功了。”
高名衡与陈永福都是连连点头。便在此时,高名衡手下匆匆来报,说是阵前有闯军探子前来查看地形,其中一人相貌酷似李自成,只是认不清楚,所以来请示如何处理。高名衡知道章质见过李自成,便请他上城一看究竟。章质心中麻木已极,也不推辞,便随着高、陈二人上了城楼,从城堞缝隙间看下去。只见城下五骑正沿着城墙慢慢转悠,似乎是在观察地形,探子一指正中一人,道:“只怕那人便是李自成。”
章质眯眼细看,那人虽然一身普通士兵的服装,骑着普通的马匹,然而手长脚长,高高瘦瘦,虽然容貌看不清楚,但这股动辄睥睨天下的气度却是丝毫不改。章质缓缓站直,冷冷地道:“是他。”
陈永福大喜,二话不说弯弓搭箭,屏息凝神,突然一箭射出,只见一道银光射破层层血雾,便听城下一声惊呼,正中那人竟一下子栽下马来,身边四人立刻大惊围上前去。城楼上的弓箭手见状,立刻□□齐发,而闯军中似乎也有准备,李自成一中箭,身后护卫立刻包抄而上,持着盾牌,冒着箭雨将李自成抬了回去。城头军民均是喜极而泣,大呼“李自成死了,李自成死了”。①
陈永福立刻抱拳请战,要高名衡放他出去乘胜追击。高名衡却是持重之人,担心事情有变,只是谆谆言道:“陈将军,战事不是儿戏,不可冲动,不可意气用事!”陈永福听了顿时不乐,骂骂咧咧,口中脏话连篇,高名衡读书人出身,自觉难以入耳,只当不知。
这时忽听得城楼口上守卫的士兵高声喧哗起来,高名衡便叫手下前去查看。只一会儿,便见得有人喧哗着直冲过来,众人一回头,只见来人却是被章质救下的那个汉子,自然都是一愣。章质走上前去,道:“沈兄,你的伤还没好,怎么出来了?”
沈从龙用手一指城下,道:“你叫人杀了李自成?”
章质默默侧过头去,双眼蒙蒙,点了点头。沈从龙几步冲到他跟前,嘶声道:“你别忘记,他是你的结拜兄长!”
章质苦笑道:“那本就是逢场作戏,做不得真的。”
沈从龙盯着章质,一双幽深的眸子微微转了转,从惊诧转向失望,最终成为痛苦。他苦笑了一下,缓缓从一个侍卫腰间抽出一把钢刀。周围的人以为他要动粗,都赶紧围了上去。沈从龙却举起刀来,他手腕一挥,已用刀尖在身前地上一挥,陡然间砍出一条浅浅的痕迹,方道:“君子绝交,不出恶声。古人有割席断交,不才我今日也要学上一学!”章质嘴唇一动,似乎要说什么,却强行忍下,换了沉默不语。
沈从龙握了刀,转身便往城下走。陈永福急道:“他是什么来路?快拦下他!”
章质一挥手道:“打开城门,让他离去!”
陈永福惊道:“这人分明和李闯有瓜葛,怎么可以放人?”
章质冷冷地道:“我说了让他走!”
陈永福还想再说什么,却见章质身子一晃,突然“哇”的呕出一口血来。周围的人争着上来相扶,却被章质一把推开。他缓缓走到城边,只觉脚下震动,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一人一骑已冲出开封,踏着满地的黄沙和鲜血绝尘而去,转眼便看不见了。章质双眼玄黄,终于知道,在这一刻,自己和沈从龙一路从风风雨雨中走来的情意,已经荡然无存!
说来也奇,以高名衡名义写给四方督抚的信函一发出,第二天离的最近的保定总督杨文岳便匆匆带兵赶来,接着河南巡抚李仙风也带着大匆匆来了,左良玉最慢,但也离开陕西走到了河南的南阳;唯有丁启睿胆子最小,自称要追张献忠部,宁死也不敢前来。
李自成大军围开封七日不克,损失惨重,他自己中了陈永福一箭,左目重伤,眼看四方援兵都到,便立刻撤兵,南走邓州,开封保卫战才算大捷。
这“大捷”究竟要算在谁的头上,章质并不感兴趣。此间略一平定,章质便辞了高、陈等人,又送走了袁继咸,这才纵马南下,去追杨嗣昌和杨山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