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开封（三）（1 / 1）
此言一出，方才还嘻嘻哈哈的几个将官都哑巴了。开封被李自成围着，要去送信自然要经过李自成的营地，那还不是送死么？在场的都不是笨人，哪敢把这种要命的事往自己身上扯？几人相互支吾几句，那带章质来的游击突然伸手一指章质，叫道：“让他去！”
这一下章质和陈永福都是面色一变，章质还没说话，那陈永福已是大怒，指着那游击骂道：“你这没卵蛋的小子，这种话也说得出来？他可是个书生，你不是让他去送死么？好呀，老子看你们就是怕死，都是孬种！”
那游击连忙摇手道：“将军，话可是不是这样说的，我们也是为战事着想啊。将军你想，他一个书生，没官职没武艺，谁会想到他竟然是官军的信差？我们都想不到，敌人怎么会想到？这样信才能安全送入开封城啊！要是换了我们这些兵油子，明眼人一眼就看穿了，定然要被识破。”
他这话言之有理，其他几个人立刻便跟着附和起来，连连叫好。陈永福却是气得脸色铁青，怒道：“着啊，学会犟嘴了！你这套功夫是不是叫龟壳神功啊，是不是跟李仙风那兔崽子学的啊？一群废物，缩头乌龟，孬种，软蛋，我呸！”
他一路破口大骂下去，唾沫横飞，直骂得一众人等直不起头来。章质却已是写完那信，便抬头道：“陈将军息怒，在下愿意去送信。”
陈永福一惊，忙拉住他道：“小子，你别怕他们，有哥哥给你撑腰！老子无论如何不会让你一个书生去战场的，要不然还要我们当兵的干什么？”
章质却是哈哈大笑，道：“陈将军此言差异。自古书生中也多大将，南宋虞允文在采石大破金兵，本朝于少保力战于北京城下，难道他们不都是书生么？若是以区区文武便不让人为国效力，那陈将军的眼界未免也窄了点。”
陈永福放下手中刀，上下打量几眼章质，突然长叹一口气，重重拍了拍章质的肩膀，道：“先生何必如此？如今的世道，便是你做了虞允文、于少保，只怕也没有人领你的好，他们只会说你不合时宜、不识时务。先生本是个普通百姓，我的手下把你掳来已是万万对不住，决不能再让你再涉险境。”
这几句话竟然说得真挚之极，章质凝视着陈永福的眼睛，却觉其中光芒隐隐，尽是不甘之意。章质心中一痛，想到自己来湖广后事事不顺，所见又是官军横行，将领跋扈，竟不知身在何世，陈永福“不合时宜、不识时务”两句评语竟是一下子击中了他的软肋。章质无力一笑，避开了他的眼神，淡淡地道：“那陈将军又何必执意出兵开封呢？”
这话也是同样一击中的，陈永福不由得哈哈苦笑，叹道：“先生知我……”
于是章质手一摊，已是平复了牢骚之态，笑道：“所以还请将军让我去送信吧。”
“好吧，你去就你去！”陈永福一改嬉笑，一脸正色道，“可是别死了，否则老子不给你收尸！”
崇祯十四年二月十七，开封已经被围五天了，看着高大的城墙和城堞间悍不畏死的将士们，李自成浓重的眉宇早已拧成了一个疙瘩。月色掩映下，看得见古城的阴影透射下来，像化不开的坚毅。城墙上血迹斑斑，甚至犹有肢体肉屑残留其上。墙上早已被挖得千疮百孔，此时被夜风一吹，七窍齐鸣，八音乱奏，犹如鬼哭狼嚎一般，不似人间之音。
一个身着宽袍大袖的青衫书生坐在李自成身边的一块石头上，正自沉思，待听见了这可怕的声音才微微回过神来，向李自成道：“主公，依照我们一贯的打法，士兵闻鼓而进，攻到城下，每人凿城砖一块，即可回营休息受赏。以前此法无往而不利，只是如今用在开封城上，却是毫无作用。”原来此人乃是近来刚投靠李自成的书生李岩。他是文士出身，足智多谋，因此一入闯军，便被李自成奉做谋主，十分重用。
李自成听他一番话说完，也长叹道：“那也难怪，开封是北宋京城，后来金国南迁，又重新修筑，自然是高大厚重，难以攻克了。”
李岩道：“城墙厚重只是其一，开封城内官民一心却是要紧的所在。据属下所知，义军所过城池都能望风而降，皆因官员自私，百姓怕死，不能齐心合力。如今开封城内，巡抚高名衡颇有名将之风，周王又肯拿出私禄募兵杀敌，因此百姓皆愿被使，气势逼人。我们往城上架云梯，他们就用火器、沸汤、石块；我们在城下挖地道，他们就往地道里灌水、点烟。我们想利用城上火器的死角进行攻击，他们便造了悬楼消除死角。整整五天，城内的攻击丝毫没有削弱，而我军的死伤却已惨重非常了。”
他这话带着点忧虑的意思，李自成立刻听了出来，沉声道：“怎么，下面有意见？”
李岩没有说话，立在另一边的刘宗敏却小声道：“也没什么，只不过他们觉得开封这样的大城打下来也没什么用处，把兵力耗费在它上面有些不合算。”
“他们倒是精明！”李自成冷冷地道，“可惜开封是我必取之地！”
“如果……”刘宗敏略微迟疑了一下，才道，“如果真的损失太大，我看也不如暂时退一下的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李自成却没有发话，刘宗敏细看过去，只觉他黑色的身影和远处城墙的阴影交织在一起，仿佛变得和那高大厚重的城墙一般坚不可摧。刘宗敏下意识地住了嘴，然而李自成却是淡淡地问李岩道：“朝廷有援军么？”
“现在还没有。”李岩忙道，“可能来救援开封的应该有四支大军，保定总督杨文岳，河南巡抚李仙风，陕西三边总督丁启睿，还有左良玉，但如今这四支人马都没有移动的迹象。”
“杨、李、丁三人都是胆小鬼，不堪一击；左良玉虽然敢战，但脾气太大，定然不会出动。”李自成抬头看了一眼眼前高大的城墙，暗叹一声，道：“官兵易敌，人心难胜啊！”
正说着，夜空东南角的方向忽然隐隐有火光人声传来，李自成真起身略一眺望，道：“这是怎么回事？是着火了还是官军偷营？”
刘宗敏满不在乎地道：“这接连几天连官军的毛都没看见，我瞧着定然不是官军。许是造饭的火头军不小心点着了火吧？我这就过去看看！”
刘宗敏带人离去，李岩却眉头紧皱，暗自沉思。李自成道：“怎么了？”
李岩缓缓转身，看向西北方浓重的黑暗，突然一拍巴掌，道：“不好，要遭！”他挥手叫过身后的一个传令兵，道：“快传令西北、正北两处大营，严加防范，不可放一个可疑人等通过！”
传令兵得令，匆匆跑了，李自成走上两步，面色如水，缓缓吐出四个字：“调虎离山？”
李岩躬身一揖，道：“是。还请主公坐镇中军，不要擅动，属下去去就回。”说罢他口中呼哨一声，一匹黑色的骏马已从浓重的夜色中窜出。李岩翻身上马，便往西北方驰去。不过奔出一二里路，便见对面有一小队人马急急赶来。李岩一勒马头，问道：“你们是哪一部的？”
来人中打头的道：“小人是双喜少爷部下，我们在营外抓到一个农民装束的汉子，鬼鬼祟祟不知要干什么，双喜少爷让我们先来请示闯王！”
李岩点点头道：“我先去看看，你们自去禀报闯王！”他跨马加鞭，转眼已到西北大营外，进了辕门，李双喜手下的一个副官已匆匆赶出来，见是李岩，忙道：“是李公子来了！”
李岩将马鞭丢给亲兵，与那副官并肩快步走入营中，随口问道：“他可招了？”
那副官道：“那人自称姓文名彬，其余的什么也不肯说。我们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封信，李公子请看——”他停下脚步，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交给李岩，李岩便就着火把的光展开一看，上面却写着陈永福将要率兵支援开封，叫开封巡抚高名衡切勿投降云云。李岩看了信，只是“唔”了一声，那副官也不敢搭腔，只好带着他先来到关押文彬的小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