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开封(二)(1 / 1)
天明时辎重队伍到达偃师城外的军营,辎重营的哨长一面吩咐卸粮,一面便让章质跟着清点入库。章质本是商人之家出身,从小看得多了,做起来也有模有样,才一个上午便把所有的活干完。那哨长颇为自己找到了一个便宜账房而高兴,特意给章质多发了一份干粮,还给他单独安排了一个营帐。
章质在偃师军营待了几日,便探明白这支队伍的主帅“陈将军”乃是河南巡抚李仙风手下大将陈永福。李自成攻陷洛阳时,李仙风正避战于偃师。过了几日李自成主力继续前进,留下书记官邵时昌守城,李仙风见有机可乘,便摸到洛阳城下。谁知那邵时昌胆小,见大队官军到达,竟然便献城投降。李仙风不费一兵一卒又“收复”了洛阳,立刻便斩了邵时昌的脑袋解恨。如今虽得了洛阳,但是李自成的大军却乘胜东进,一直打到了开封附近。李仙风心中害怕,哪里还敢动弹,因此便老老实实躲在偃师,想要摸清楚情况再动手。
历来军营中消息流传最快,什么开封围城啊,什么官军伤亡惨重啊,什么城中易子而食啊,各种小道消息不一而足。甚至还有人传开封早已陷落。一时人心惶惶,军营中一片死气。
章质手脚勤快,这日干完账房的活计之后便闲着无事可做,正在营房内睡觉,忽觉眼皮有光渗进来,忙睁开眼睛,却是营帐的门已被撩起。一个穿带着游击盔甲的人已大步跨了进来,指着章质道:“阁下是文先生文彬么?”
文彬正是章质的化名,章质忙跳起来站直,道:“在下就是。”
那游击毫不客气地一拱手道:“我家将军的文书官生病了,听辎重营的哨长说阁下识字会写文章,还请你去救个急,帮他起草几份文书。”
章质不禁一愣,忙道:“你家将军是哪一位?”
“自然是陈将军!”那游击蒲扇般的手掌在章质肩上一推,道,“少啰嗦,快走吧。”
章质大奇道,“是陈永福将军找我去的么?他怎么知道我的?”
那游击格格一笑,露出一排大黄牙,道:“你记账又清楚又整齐,我家将军看完了也赞不绝口;还有你那字写的,可比秀才老爷还好呢。”
章质只得跟着那游击一路前去,直入陈永福大帐。那陈永福早已坐在桌前,正专心看着地图。章质见他瘦瘦小小,面色蜡黄,倒看不出“将军”的气度,比起左良玉要差得远了。大黄牙轻轻咳嗽一声,小声道:“将军……”
“嗯,知道了。”陈永福淡淡地说完,抬起头冲着章质一笑。章质只觉他的眸子甚是清亮,并没有兵油子的圆滑之色,心中突然好感大增。陈永福起身向旁一延,请章质坐下,道:“文先生识文断字,善于钱谷之算,陈某早有耳闻。今日冒昧请先生来,却是因为陈某的文书官突生急病,有一篇紧要文书无法缮写。陈某识字不多,不能亲自动笔,所以还要劳烦先生了。”
他这一番话说得何其雅也,章质只听得一楞。却见那陈永福突然哈哈大笑,重重一拍章质,道:“我操他娘,要老子这么说话,还不如一刀杀了老子的好,真不知道你们这些酸丁怎么受得了!”他看一眼目瞪口呆的章质,脸上一丝露出孩子气的笑来,从桌上拿起纸笔便塞到章质怀里,喝道:“我说,你写!”
“是!”章质一个激灵跳起来,冲到桌边舔了笔,便听陈永福说道:“开封巡抚高名衡听着,老子的大兵马上就要到了,李仙风那个兔崽子也在后面。你小子可一定要把开封守住。你要是丢了开封一块砖头,老子就拆你一根骨头!你不要忘记给外头的李自成喊话,就说我陈永福来了,老子正等着会会他呢!”
他说到这里,眼睛一横,却见章质正提着笔发愣,不由一竖眉,喝道:“你怎么不写?”
章质只好轻声问道:“大军要出援开封了么?怎么没有听李中丞下命令?”
“这兵是老子带出来的,当然由老子做主!李仙风做缩头乌龟,还要我陪他一起么?”
章质心中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心想原来你老人家是擅自出兵,这可是军中大忌!陈永福是副总兵,从二品的官秩,算起来和李仙风的巡抚是平级。可是大明素有“以文制武”的祖制,别说是副总兵,便是总兵见了巡抚也要低三下四地做奴才状。这个陈永福为救开封,擅自出兵,胆子不可谓不大。
章质正在迟疑,忽听门外脚步声大作,只见两排士兵直冲进帐中。陈永福一愣,立刻大叫:“你们要干什么?”
话音刚落,却见士兵们分列两旁,中间走来两人。当先一人绯袍犀带,大腹便便,正是河南巡抚李仙风,后面跟着一个文士模样的人,兀自指手画脚地道:“李中丞,陈将军要擅自发兵,在下是万万劝阻不住,只能病遁脱身,来向李中丞请罪。李中丞,你可一定要为在下做主啊!”
陈永福一听这话,眼睛立刻红了,几步冲过去揪住那文士的领子,扬手便是一个耳光,喝道:“你这畜生,竟敢向李仙风告密?老子平日对你如何,你都忘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那文士吓得浑身哆嗦,捂着脸说不出话。李仙风却是冷冷一哼,道:“陈将军,你不要放肆!”
“老子就是放肆了,你要把老子怎么着了?有种你也学袁崇焕,杀了我这个不听话的毛文龙啊!”陈永福放下那文士,双目圆睁便对着李仙风发作起来,“李仙风,你要学缩头乌龟,何必要牵上老子?开封已经被围了三天,死了多少人?开封一破,中原的大门就开了,你是要把中原都送给流寇才甘心啊!”
李仙风被他说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却兀自冷笑道:“陈永福,本官是河南巡抚,难道还管不了你一个小小副总兵么?今日之事便是你捅破天去,皇上也不能保你!”他说到这里,话音一变,又温言道:“陈将军,你也要想清楚,打仗不是光凭冲劲就行的,还要审时度势,谋定后动……”
“毬!谋定后动,人家都打到家门口了,你谋了这么久,什么时候动过?”陈永福指着李仙风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不让老子出兵,好,你的精锐老子一个也不动!我便带我的两千亲兵去开封,也定要解了这开封之围给你瞧瞧!”
李仙风涵养再好,此时也忍不住发作道:“陈永福,你也太嚣张了!李自成手下号称七十万,再怎么说也该有二十万人,你只带两千,不是去送死么?这可不是意气之争!”
陈永福却是哈哈大笑,如电的目光一扫众人,朗声道:“好一个意气之争!我大明落到今天这般惨状,就是你们这群文官都没了意气二字,整日浑浑噩噩,只求自保!老子虽是大字不识的武将,也为你们感到羞耻!”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失色,便是章质看了也忍不住心折。李仙风气得面色发白,指着陈永福结结巴巴地道:“你……我管不了你这个疯子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我们走!”他袍袖一挥,当先边走,两队士兵紧跟其后。那文士落在最后也要跟上,谁知陈永福狞笑一声,抽刀上前,手起刀落便把那文士捅倒在地。此时营中只剩他的心腹,见“叛徒”已死,都是齐声叫好。
陈永福收刀回鞘,抬眼一看章质还站在原地,不禁骂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写啊!”
章质连忙低头写信,却听陈永福又道:“列位兄弟们,你们说,这信写完了派谁去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