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兵变（一）（1 / 1）
突然之间，喧闹已极的地窖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这一下情势颇为诡异，所有人都是一惊，却见那店主畏畏缩缩地伸手一指上面，低声道：“噤声，乱兵来了！”
乱兵来了！大家心中登时一紧，都竖着耳朵去听上面的声音：杂沓的脚步声、叫骂声、刀剑相交声、桌椅翻倒声、锅碗瓢盆摔碎声，仿佛成了上好昆腔班子的一曲合奏，此起彼伏，诡异极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立刻由方才的血红变成了青绿，面面相觑，做声不得。本群情激奋的众人此时才又感到自己的无力，无奈地叹着气，靠着潮湿阴冷的墙壁低头不语。
然而原本已咬牙不语的杨山松却低声在章质耳边道：“你说，我父亲是奸臣么？”
他虽是低声说话，然而此时酒窖中安静之极，在别人听来这话却是清清楚楚。章质一愣，正不知要如何回答，却见左右的人都转过头来朝杨山松看去。章质心中突然一惊，忙道：“你病糊涂了么？别说话！”
他如此一说，不少人又把头别了回去，章质忙在心中吐了口浊气，暗自侥幸没有露出破绽。然而杨山松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去鬼门关走了一圈，又道：“你说什么不相干的？我知道，在你们眼里，我父亲就是个无恶不作的奸臣！”
这回他把“奸臣”两字说得更响了，先前没听清楚的人也扭过了头来。章质大惊，忙闪在杨山松身前，低声道：“住嘴，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然而那边何老三已然越众而出，笑着指着杨山松道：“这位杨小哥儿说什么？你父亲是什么人？该不会是杨嗣昌吧？”
他本是说笑，既然这公子哥儿姓杨，便随手拿杨嗣昌来开个玩笑。然而杨山松却一把推开挡在他身前的章质，从阴影里走了出来，静静地道：“我就是杨阁部的儿子。”
众人顿时一呆，恍如晴天里一下子打了个霹雳，都楞住了。章质心中连叫不好，用力拉着杨山松道：“你疯了，说什么胡话，谁是你父亲，你是谁儿子？嗯？”
杨山松突然转身，尖声对着章质道：“你住嘴，你以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么？我父亲是奸臣昏官，可我不是不孝之子！难道我为了自己保命，就可以听着别人对我的父亲破口大骂，甚至连认都不敢认么？”
“哈哈——”何老三先是脸色一沉，然后才怪笑了一声，道，“小哥儿果然是杨阁部的公子，忠孝传家，那可真好了……”
众人也回过了味儿来，原本就怨毒无比的目光更带上了几分峻急之色。那何老三一步上前，揪住杨山松的领子，狞笑道：“杨小哥儿，你还要装英雄好汉么？你真该听你那朋友的话，或者学学你爹，如何做一个缩头乌龟！”跟着竟然便是一掌重重掴在杨山松脸上！
杨山松被他打得踉跄了几步，顿时有些发懵，捂着脸嘶叫道：“你打我？”
“打的就是你！”其余人也跟着起哄，哈哈大笑道。
章质眼看何老三竟然打人，顿时气不过，一步上前喝道：“何老三，你凭什么动手打人？你有种就去找杨阁部理论啊，这事跟他儿子有什么关系？”
何老三枯笑两声，狠狠地道：“父债子还，天经地义！老子一家六十八口人，上从八十老母，下到三岁小儿，都死在流寇刀下，难道要老子忍气吞声么？老子干不了八大王，干不了杨嗣昌，难道还干不了他这个小畜生么？”
“霞舟，你让开！”杨山松松开了捂着脸颊的手，又是一下子推开章质，居然抬手就冲着何老三的鼻子一拳打过去。何老三却是有些功夫在身上，转身一移步便闪了过去，杨山松的这一拳便结结实实打在站在身后的金老板脸上。
金老板立刻尖叫起来，喝道：“你干嘛打我？小杂种，以为你是杨嗣昌的儿子就了不起了么？”他一边骂，一边挥着拳头冲过来，立刻和杨山松扭打在一起。那何老三见状，也忙上去帮金老板打人。可怜杨山松半辈子锦衣玉食，哪里和人打过架，顿时就挨了好几拳。可恨其余人还在一旁为何老三和金老板鼓劲叫好，杨山松只觉悲从中来，猛地跳起来便是一通乱打。这几下不成章法，视若疯虎，却把姜、金两人逼退了几步。
章质见状连忙上去拉扯，他是正经学过些武艺的，打两个泼皮还不在话下，轻轻松松几个擒拿便把三人拉开，喝道：“乱兵还在头顶上，你们就自己打起来了？能耐啊！有种的就别在这里躲着，出去和乱兵干！”
他这话本是激何、金二人的，谁知杨山松却狠狠一甩袍袖，喝道：“去就去！”跟着一把推开众人便冲着楼梯口跑去。章质气得一跺脚，连忙去追，可杨山松跑得快，已然到了楼梯口要去开门。然而他刚伸出手去，那门却自己开了。杨山松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却觉肩窝一阵剧痛，一股强大的力道将他立刻从楼梯平台上推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众人一看，原来他肩上竟然插着一支羽箭，在抬头看时，门外的乱兵已然挥着□□大刀冲了进来，随手便放翻了站在靠门处的两人。
何老三面色一黄，也不顾杨山松肩插长箭，倒在地上辗转呻/吟，便一脚踹过去，骂道：“小狐狸那么奸猾，想放乱军进来替你杀人么？”
章质连忙使一记“鞭腿”替杨山松挡了这一下，跟着一把扣住何老三的手腕，叫道：“你胡闹什么？是你们打架的声音传出去了，引了乱军进来！到现在你还要打杀自家人么？敌人都进门了！”
何老三一呆，转头向门口看去，只见一群群手拿兵器，浑身是血，一脸绿光的乱兵早已把众人团团围住。为首的一个便嚎叫着笑道：“好肥的羊羔，原来都躲在这里！数到三，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不然就要杀人了！”
那一直躲着看热闹的王秀才却是突然尖叫道：“你是堂堂大明官兵，怎么可以率众抢掠，你岂不是比流寇还要无耻？”
“无耻？说对了，我就是无耻！大明的皇上没给我们吃的，却要我们干活，我们只好自己动手！”那游击格格笑着，从一群人中把瘦弱的王秀才挑了出来，上下打量，仿佛就在看一头待宰的肥羊，只可惜明眼人都看得出这羊儿没什么油水，他不免又摇了摇头。
王秀才见状，连忙又叫道：“看你的服饰是个游击，那自然也是世袭的武官，难道连忠义之道都不知么？你身为袁中丞下属，不思战死报国，反而与流寇逡巡徘徊，是为罪一；率众抢掠，屠杀平民，是为罪二；抢掠之余……”他正想洋洋洒洒编个“十大罪”出来，却觉眼前刀光一闪，半个身子都是一凉，也不觉的痛，只是觉得精神一下子被抽去了，腿一软便倒在了地上。
那游击杀了王秀才，将血淋淋的刀子随手在鞋底上一擦，便拍着手一步步踏上前来，道：“好好好，还有谁要学他的，都一并出来，给爷爷亮一亮招子！”
他随手杀人，神情凶悍，众人都是吓得变色。那游击大为得意，高声喝道：“你们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乖的，不杀！”
话音未落，却听人群中有人冷笑道：“是么？我给你！”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便有一阵酒香扑鼻而来，却是章质手持酒坛，对着那游击便泼了一头。这一下所有人都蒙住了，便听章质一声厉喝：“大家退开了！”跟着从怀里掏出火折子，迎风一抖，便向着那游击扔了过去。
烈酒遇明火，立刻燃烧起来，那游击尖叫一声，转眼间浑身上下立刻成了一团火球，惨叫着在地上翻滚挣扎。见到如此惨烈的情景，不论大人小孩都是哇哇地尖叫起来。章质一手捧酒坛，一手托着背上的杨山松，便面容惨厉地向着余下的乱兵走了过去，喝道：“谁敢过来，我就烧死他！”
乱兵见章质面容阴狠扭曲，耳中还不断传来自家长官的嚎叫之声，双腿都是下意识的发抖，有几个当场便尿了出来。章质却是面无表情，一步步地把乱兵们朝门口逼去，口中道：“我要见你们袁中丞！”
前面的几个乱兵都是面面相觑，见他如此狠辣，早已吓破了胆。终于人群中挤出一个副将模样的人，抱着刀一拱手道：“兄台请随我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