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军阀(三)(1 / 1)
这房县距离左良玉的大营并不远,章质和杨山松疾驰一日一夜,便已到达县治所在。此时天色已晚,两人便住在客栈之中,只等天明便去寻找袁继咸的下落。然而睡到半夜,忽然听到左右房间的客人都在喧哗,章质只道又是流寇攻城了,连忙拉着杨山松跑到前厅,却见外面街道上灯火通明,一队队甲胄鲜明的明军正经过门前的大街,当先的敲着更鼓大叫:“郧阳抚治①袁公带兵过境,大家不许吵闹,各安其事!”
章质和杨山松心中暗喜,看来袁继咸果然在此。不过他们半夜这么一闹,客栈中的客人便都睡不着了,纷纷聚在一起说话聊天,章杨两人便也混在人群中听。有个客人大呼一声“来酒”,已是拍着桌子叫道:“龟儿子,你们知道老子就是从四川来的,看见那个八大王杀人哟,先人板板,真是可怕。他哪里是杀人啊,简直就是割草么!”
于是便有人好奇地道:“何老三,你倒是说说,怎么可怕?”
那何老三脸上顿时现出惊惧的神色,喝了口刚刚端上来的烧刀子,才道:“老子看见过他攻下的城池,从头屠到尾,一个不留。尸体堆得像小山一样,血水浸到脚脖子。那些百姓,若是肯投降,便是一刀了结,少受些苦楚;若是不肯降的么,啧啧,听说是要活剥人皮的。”
周围的人有几个顿时现出惨不忍闻的表情,有几个却是不肯相信,叫道:“怎么可能,难道张献忠比当年魏阉手下的许显纯还狠么?”
何老三眼睛一直,已是叫道:“他和许显纯可不一样!许显纯杀人,好歹还看人下菜;那八大王……他说,天生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就该——杀杀杀杀杀杀杀!②”
他一口气连着说了七个“杀”,一下子缓不过起来,便剧烈地咳嗽起来,端起酒碗便一口喝干了,才发现周围的人竟然都直着眼睛看他,无一人说话。何老三顿时一寒,只觉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忙道:“你们别看我,这是八大王说的,又不是我说的……”
他这一说,周围的人才稍稍舒活开了。坐在何老三身边的是个书生打扮的人,此时便道:“你们可知道流寇怎么会突然出了四川么?全是杨嗣昌那个老东西造的孽!”
“怎么讲?怎么讲?”客人们立刻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
那书生却是一摇折扇,道:“家表兄就在杨嗣昌军中为官,我是听他说的,千真万确,可比何老三那些吓死人不偿命的话靠谱多了。”章质听这书生口气不小,便转头看向杨山松。杨山松却是暗暗摇手,示意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
这时却见何老三眼一横,道:“王秀才,你这酸丁哪里来这么多话?我倒要看看你说出些什么东西来!”
那王秀才却神秘兮兮地道:“听家表兄言,早在献贼入蜀的时候,杨嗣昌手下的监军万元吉先生便劝他说,献贼入蜀,他不可能在蜀中待一辈子,总是要出来的,或者入陕,或者入楚,应该早作准备,在要道上设好关卡,来个关门打狗。但是,嘿嘿,杨嗣昌一心要邀功,硬是不许,点上了所有的军队一起追击献贼。可是他又不敢和张献忠接仗,只是在后面缀着。为此,献贼还写了首诗呢!”
此言一出,附近的人都好奇起来,纷纷议论道:“哟,听说张献忠大字不识,怎么还会写诗呢?”连章质也竖起了耳朵细听,然而王秀才却忽然一脸正经,道:“那诗是这么写的——前有邵巡抚,常来团转舞。后有廖参军,不战随我行。好个杨阁部,离我三天路。”
众人一听都是哈哈大笑起来,也有骂杨嗣昌脓包的,也有骂邵捷春、廖大亨胆小如鼠的。这时却有人一指门外,向王秀才道:“那郧阳抚治袁公怎么又出兵了?”
王秀才叹了口气,抿了口酒,用折扇一敲桌子,道:“诸位请听我说,那献贼屠绵州,越成都,陷沪州,北渡隐永川,走汉川、德阳,入巴州,又自巴走达州,复至开县,又大败官军猛如虎、刘士杰部,如入无人之境,便到了湖广。我是真恨不过啊,若是杨嗣昌早些听了万元吉先生的意见,战火也不会再次波及湖广。此时眼见木已成舟,万先生也没有办法了,只好劝杨嗣昌檄左良玉出兵相助。那左良玉乃是最为跋扈之人,杨嗣昌连发封告急文书,甚至派了自己的公子去请援兵,希望他从郧、均之间入楚拦截献贼,可他竟然纹丝不动,听说最近还转到陕西汉中去了,这明显是避难么!”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旁边的人便不耐烦了,章质和杨山松却是相对苦笑,杨山松便接口问道:“你且说袁继咸!”
王秀才正要开口,旁边另一个小商人模样的汉子却是接口道:“在下是郧阳府人,这事在下可听说了,张献忠自入楚以来,下夔门,抵兴山,攻当阳,犯荆门,转眼就到了湖广的当阳。袁继咸也是生怕战火烧到自己的防区里,迫不得已才出兵一战的。不过——嘿嘿,他能起多大用处,倒也不好说的很。”
王秀才听到那小商人贬低袁继咸,却又忍不住为他抱不平,道:“金老板,怎么不好说?袁公手下也有三千精兵,难道还不能一战么?听说在竹山,他和罗汝才还干了一仗,却是大胜呢!”
那金老板便笑道:“这罗汝才外号曹操,可是能征惯战,心思狠毒,袁继咸只有两三千人马,能赢一仗已是很不容易了。何况那些兵油子都是难以支使之辈,袁公一个文人,怕是难以驾驭啊。”
众人都是“哦”的一声长叹,想想袁继咸也算本朝文官中敢于一战的人物,如今看起来也不知道结局如何,都是心中不忍。
王秀才却是说得兴起,道:“袁公还是难得的能臣,会打仗。若是由他做督师,只怕局势也不会坏成这个样子。可惜那杨嗣昌本就没有将才,可还要处处装模作样,占着茅坑不拉屎。听说他在军营中戎服讲经,整日清谈,还自以为是谢安转世。可惜啊,此人一味自毁,谁也救不了他。”他说完这话,众人都是连连点头,唯有杨山松面色发白,手抓着酒碗微微颤抖。章质生怕他暴起,忙拉着他先回了房间。
好容易挨到天色微明,章、杨二人便准备出城去找袁继咸,然而纵马到了房县县城南门,却见城门打开,一群一群的士兵正争先恐后地往城里冲,大大的“袁”字军旗还高高擎着。一入城门,便是四散开来,哇哇乱吼,人人脸上带着兴奋之极的神色。此时乃是清晨,路上老百姓尚不多,但住在城门附近的人都听到了响动,探出头来看,可是看到了这样的情境都吓得把头缩了回去。
两人都是吃了一惊,都不知道袁继咸的军队为什么会突然大乱。只见那群士兵个个红着眼,当先的有几个冲进刚刚卸下门板的店铺便抢,后面的人见有人带头,便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哄抢起来。不明所以的老百姓顿时尖叫起来,有人拿起棍子要驱赶士兵。但士兵们手握刀枪,竟是一句话不说操起刀子便砍,转眼间路上竟然就仆倒了十几具尸体,鲜血流了一地,触目惊心。
这突然而来的变故实在令人触目惊心,章、杨二人还来不及撤步逃跑,便有四五个士兵围上来要抢他的东西。章质会些功夫,挥拳打倒前面的几人,可是后面又有一群人如疯子般将杨山松扑倒在地,有的来抢他行李,有的还来扯他的衣裳和鞋子。章质本不愿伤人,可是以至此再容不得犹豫,一刀一个砍翻了几个乱兵,才带着杨山松逃也似的冲回客栈之中。
客栈才刚刚开门,此时也已听到官兵作乱的消息,正要重新关门,两人忙不迭地冲进去。大堂上点着微弱的油灯,坐了不少人,都是眼中发红,面色苍白,此时见他们回来忙围上来问道:“怎么样?”
章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抓起桌上的茶碗一口喝干,才道:“袁部军队大乱,强行入城,正在大肆抢掠。”
杨山松更是连忙补充道:“他们要杀人的,大家千万别出去!”
众人都是“啊”的一惊,不少人便惊叫了起来,更多的人则是呆在原地动弹不得。那何老三却问道:“好好的官军,怎么突然变成乱兵了?”
章质惊魂稍定,心中也是奇怪,只能摇头。那金老板却是接口道:“今天早上在下起得比这两位小哥还早,正拉着货物正走到南门口,却见县太爷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对着外面喊,好像是不让什么人进城。外面的人也在鼓噪,却听不清楚说的什么。在下担心出事,所以就折回来了。如今看来,定是袁部兵马哗变了。各位是不知道,如今许多官军的军纪比那流寇还要不如,有道是‘贼过如梳,兵过如篦’,那些兵油子打了胜仗,恃宠而骄,大肆抢掠的事情,以前也不是没有过。”
他这推断合情合理,众人心中都是一沉,都搓手不语。连章质和杨山松都是心中绝望。袁继咸部哗变,那最后一支可能援助杨嗣昌的军队也指望不上了。
众旅客正在愁眉苦脸,却见掌柜的怯生生地从里屋跑出来,道:“诸位老爷,外头实在出不去了,便是咱这小店也不安全。要不,我看大家下到酒窖里躲一躲吧?”
此言一出,不少人便轰然叫好,吵着要掌柜的赶紧带路。那掌柜的青白着脸,缩手缩脚地领着众人先往后面的厨房里去了,众人也哄然跟随而去,章质和杨山松也只好跟在后面。
那酒窖在厨房的地下,有一道窄窄的土楼梯通下去,地方也不大,到处弥漫着酒味和霉味。若在平时,便是客栈的杂役都不愿意多下去,可此时,多少穿着光鲜的商人书生都迫不及待地拥挤着往下冲,似乎敌人已然打到了身后。
当掌柜的最后下去关上地道的门时,下面早已吵翻了天。有的抱怨气味难闻,有的抱怨根本没有能坐的地方,还有的则大骂杨嗣昌等人是奸臣昏官。那何老三尤其气愤,跳着脚骂道:“老子好好的在四川做良民,他杨嗣昌凭什么把流寇逼到老子家乡来?龟儿子,老子一家六十八口都被八大王杀了,他杨嗣昌身上何曾少了一块肉?如今倒要老子像个龟儿子一般躲在这里,老子是没种,他妈的杨嗣昌也没种!”
他骂一句,下面的人便哄然叫好一句。这里的客人大概十有七八都是四川、湖广一带的人,这两地长年被兵,家中多多少少总是亲人死于战火,更多的则是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对于杨嗣昌这样的败军之将都是恨之入骨。于是立刻便有人接口道:“三哥说的是,那杨嗣昌就是个奸臣!不但督师三年无成,还逼死卢象升大帅,陷害孙传庭大帅,拉拢阉人,一心和建奴议和。这样的人,和蔡京、严嵩有什么区别?咱们皇上一向圣明,怎么会瞎了眼,用了这么个混蛋?我看大明的家底就是让他败光的!”
“这位兄台说的好!杨嗣昌就是咱大明最大的奸臣!”
“该死的杨嗣昌,老子一定要灭了他全家!”
众人骂得越来越起劲,仿佛那杨嗣昌就在这骂声中被唾沫淹死了,又仿佛这样的痛骂能使自己心中的郁闷削减一些。所有人脸上都带着疯狂而痛快的笑意,唯有瑟缩在角落中的杨山松手脚一阵阵地发冷。他挤在两面墙的夹角处,下意识地隐蔽在章质身后。虽然他知道别人不可能认出他就是“奸臣”杨嗣昌的公子,可他还是觉得,所有人的嘴都好像在无规则的开合,仿佛要吃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