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道途(三)(1 / 1)
此时的南阳城外,李自成扎营已经有好几天了,然而城内防守严密,始终不能有所突破。想到此节,他心中不免烦闷,只是来来回回地鞭打着营帐中间的柱子。章质坐在他的下手,看着他如困兽般如坐针毡,也不知是该悲还是该喜。
突然,李自成停下了脚步,如电的目光对着章质道:“老弟不该到这里来的,如今你是朝廷命官,我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到时候你我都是身不由己,做出什么事情来,反倒是坏了情分。”
章质苦笑一下,道:“大哥不必为我担忧。缘分天注定,这是谁都勉强不来的。”
李自成冷冷一笑,一鞭子抽在柱子上,吐出几个坚硬如石的字眼:“是么?我倒觉得,我命由我不由天!”
章质一时无言,许久不见,李自成还是一如既往的彪悍难制,只是身上霸主的气质却越发浓了。章质恍然地明白,如今的李自成再不是一支小小流寇的贼头,而是气候已成,无可制约的强敌了。
看见章质不说话,李自成却是立住了脚步,双手按着桌子的边缘,将头伸向坐着的章质的头顶,笑道:“当年老弟教我的那些话,我如今行得如何?”
章质不语,李自成却站直了身子,转身看着营帐壁上悬挂着的大明地图,一脸睥睨之色。仿佛他看的不是一张薄薄的羊皮纸,而是大明九万里大好河山。他的马鞭沿着南阳、洛阳、开封,再转而入潼关、西安,再斜着向上,逼太原,破居庸关。最后,他的马鞭重重地点在了京城之上。
他陡然间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也许这条路线对于现在他来说仍然是痴人说梦,但当他把马鞭点在京城那个小圈圈上面时,心中仍是满腔的得意之情。坐在另一边的刘宗敏却问章质道:“咱可听说了,章先生早就和杨嗣昌那厮结了怨,作甚还要在他手下当这鸟官?不如还是回咱这边来吧,咱绝不会亏了你。”
章质摇摇头,道:“刘将军,如今你还是要说这话么?迟了,我已然是朝廷的官员了。”
刘宗敏不屑道:“咱倒是记得,记得原来章先生说过不会去做朱家的官,怎么到头来披上了这身官皮?莫非,我家主公的对你的恩情还不上那个崇祯皇帝?”
章质道:“在我眼中,朱家的皇上和你家的主公都是一样的人,并无高下之分。何况我既然已经入朝为官,便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哼哼,听你这话,倒叫咱后悔,当初没一刀剁了你这小子!”刘宗敏已然拉下了脸皮,骂道,“你也该知道,就是现在,老子也可以杀了你!”
章质微微一笑,道:“多谢刘将军成全。”
刘宗敏一怔,他虽是粗人,却也明白章质心中的两难处境。然而李自成却不管这些,仍然只是冷冷逼近章质,缓缓地道:“你可以去当官,我们不会怕你。你,反而要怕我们!”
章质叹了口气,道:“大哥知我。”
李自成阴鸷的目光一收,手上的鞭子舞了个鞭花,却是笑了起来,道:“老弟是有自知之明的人,用不着我们多说什么。如今的局势,朝廷占着天时,地利双方共有,人和却在我方。是非胜败,还难分敌手。既然章兄弟不愿做我老李的兄弟,那做对手也是一样!”
刘宗敏和章质的目光都是一抬,章质尚未品出其中的滋味,刘宗敏却已叫道:“主公,不可放他走啊,这小子知道的东西太多,终究会成为我们的对头!”
李自成却是摇头道:“老刘,你想得太近了。你真以为朝廷会重用他么?他是从过贼的人,杨嗣昌、左良玉怎么可能信他?即使不是,如他这样的执拗的性子,也绝对不可能在官场吃得开。你若强行留下他,他也不会为我们所用,何不做个好人,放他回去呢?”
这番话他是对着刘宗敏说的,但章质自也听得清清楚楚。李自成虽是个流寇头子,但却自有一份对人心的敏锐体察,章质竟是被他说得一滞。他自然也知道,自己在官场是混不出什么成就来的。但若要他归顺李自成,他却更不愿意。李自成也好,崇祯也好,手下的人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自己既然已经走了第一步棋,那便只能硬着头皮走到底。
夜已深了,章质仍旧独自一人坐在床边。他的身边,躺着的杨山松闷然不语。章质知道,自己终究和杨山松是一类人。他不像沈从龙那样和朝廷有着深仇大恨,也不像是刘宗敏那样流民出身。对于所谓义军或是“流寇”,他始终是隔膜并抵制的。他是个士人,若当盛世,他自是一生为学,仕途荣身。只是身于末世,却将他这最后一点文人的小意儿都夺取了,剩下的路,除了苦苦求活,还能如何呢?
他正胡思乱想,忽听得军帐外有人轻轻叫道:“章兄,你是么?”
章质侧耳一听,已听出来人是他的旧友沈从龙,忙要出去和他说话。身边杨山松却是倏地睁开眼,问章质道:“是谁?”
章质向他摇摇手,示意没有事。他走到外面,只见月光下沈从龙穿着斑斑驳驳的旧铠甲站在月下,正悄不作声地背手望着远方,神情间说不出的落寞。章质叫了声“沈兄”,他才转过头来,惨然一笑,道:“果然是你。”
章质见他容色憔悴,双眼凹陷,忍不住道:“你……你现在可好?”
沈从龙苦笑道:“我很好。我来看看你……我,我走了。”他只说了几句话,便转身要走,章质刚想出言阻止,却听身后杨山松已走出营帐,冷冷地道:“沈从龙,原来是你!”
沈从龙的脚步也戛然而止了,他背对着杨山松,缓缓抬起头,道:“没想到原来大公子也落入了我们手中。”
杨山松冷笑道:“你还记得我是你的大公子!你畏罪潜逃,我父亲遍寻你不到,原来却是投靠了流寇!”
沈从龙忽然转过身来,对着杨山松一拱手,道:“我跟你父亲早已恩断义绝,你父亲陷害卢象升,排挤孙传庭之事,都是我亲眼所见,有罪的是你父亲,我又何来畏罪潜逃?大公子,你如今落在我们手里,别人认不出你的身份,我却知道得一清二楚。不过我念在你是章兄的朋友,是不会去告密的,你放心便是。”
说完这话,他转身便走。章质急忙赶上几步,拱手一揖:“沈兄高义,小弟佩服!”
沈从龙避过他这一拜,道:“如今你我已是陌路。你做了明朝的官,我却是流寇,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后再见,说不定就要生死相搏了。”
章质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又还了一礼,然后退在一边。沈从龙看了看章质黝黑的双眼,深深叹了口气,转身而去。
第二天一早,章质便被放出了李自成军营,至于杨山松,虽然有人怀疑他来路不正,却找不着什么破绽,也只好一并放了。两人离开时,没有人来送行,只有沈从龙远远地立在路边看着章质,一言不发。章质自觉愧对于他,无言以答,也只好匆匆别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