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道途(二)(1 / 1)
“爹,城破了,城破了!”刀砍斧劈的厮杀声中,陶公子突然连滚带爬地冲上城头,用一种不似人声的声音嚎叫着冲到陶县令身边,颤动着手脚拉住父亲的衣襟,疯了似的摆动起来。陶县令恍然一惊,看看城下犹自奋勇争先攻城的农民军,便知道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他立刻冷静下来,拉住儿子的手,沉声道:“是哪个城门?”
“东……东门!有人开城门,把流寇放进来了……他们已经占领了县衙。”陶公子像个小孩子一般哭喊着,只是反反复复地叫嚷个不停。
便在此时,只听脚下的农民军一阵欢呼,有人杂乱地高叫:“门开了,门开了!”接着便看见城下的农民军想着城内蜂拥而入,除了欢呼声,几乎已经听不见抵抗的声音了。
城上的人都傻了,挥舞着兵器的人都默默地放下手中的兵器,看向陶县令。陶县令眼中却是闪过一丝英气,手向下一挥,喝道:“所有的人下城 ,巷战!”
内乡城中也不是没有奋勇之人,除了陶家的家丁和知县衙役,还有三四十个悍不畏死的百姓舞者棍子锄头跟着陶县令下了城。章质和杨山松一边一个护着老驿丞,也随着人流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所谓巷战,其实已是到了死亡边缘。面对着血与火中翻滚出来的农民军,等待官军和百姓的只有一边倒的的屠杀。等到陶县令父子和老驿丞等人在刀风箭雨中冲进内乡驿之时,身边竟然只剩了七个人。
人群中一片混杂,杨山松攀住章质的胳膊,在他耳边道:“以我的身份,决不能被农民军生俘!若是他们要抓我,你可记得千万要……”
章质猛然回头,却见凄艳火光之下,杨山松双目垂垂,竟有一股说不出的苍凉。章质的一颗心陡然剧烈跳动起来,他一把扣住杨山松的肩,道:“事情没有到那一步!听我的!”
杨山松抬头望向他,见他目光沉稳,只得缓缓微笑,低声道:“好,我听你的。”
此时农民军把驿站团团围住,他们之后,则是带着好奇神情的内乡百姓,闪着淳朴无比的眼光看着他们的父母官被人逼得走投无路。
驿站门口,农民军忽然让出一个口子来,一个穿着黑甲、瞎了一只眼的将军便走了进来,对着陶县令躬身一揖,朗声道:“陶公以一文官之身力抗强敌,李某佩服。”
陶县令还未回答,章质却是心中一跳,忙往阴影里避让,在杨山松耳边道:“是李过。”
杨山松眼皮一跳,也低声回道:“是李自成的侄儿?”
章质轻轻嗯了一声,却听陶县令已然开口道:“我堂堂大明县令,怎当得起你这不知纲常之人的佩服?”
李过扑哧一笑,又是一揖,道:“陶县令说的是,我们的确是不知纲常。我们军中正缺少像陶公这样的人来教导我们,不知道陶公可愿意屈尊呢?”
“休想!”陶县令并无其他的话语,只是斩钉截铁地喝出了这两个字,然后便稳稳地立在当地,一言不发。
“好好好。”李过拍着巴掌,手中的刀子便抽了出来,轻轻地道:“陶县令要做忠臣,我就成全你。”话未说完,便听周围的百姓轻轻一声齐呼,陶县令已是重重倒了下去。陶公子顿时面色大变,一下子冲到父亲的尸体边,惊叫道:“爹,爹,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李过哈哈大笑,伸出刀背在陶公子脸上拍了拍,讥笑道:“你爹死啦。”
“狗贼!我杀了你!”陶公子的眼中顿时迸出泪花,抓起地上一根棍子便往李过头顶砸下。李过却是不动不摇,大手一把扣住陶公子纤细的手腕,轻轻一扭,陶公子的脸顿时疼得扭曲了起来。
李过满意地看着他可怕的脸孔,道:“你也是念过书的,你父亲不肯屈尊,你去也一样。”
“休想!”已是疼得满脸鼻涕眼泪的陶公子终于艰难地念出了方才父亲说过的两个字,突然一挺身,便把胸膛对准李过手上的钢刀狠狠迎了上去。
“噗”的一声轻响,年轻天真的陶公子终于成全了自己的英雄之梦,倒在了父亲的身边。
李过却是看也不看,施施然从陶公子的尸体上抽出刀,又对准了老驿丞,笑道:“听说内乡县里有个从右佥都御史官位上贬下来的驿丞,就是老先生你吧?”
老驿丞却是微微一笑,指着他身后的那些百姓,道:“你们不是自称‘不纳粮’么?你要好好善待那些百姓,不可杀人。至于老朽,可死,不可辱!”跟着手腕一翻,已是将一把匕首往胸口刺了下去。只是噗的一声轻响,那个瘦小的身躯便缓缓倒了下去。
李过并不阻止他的自杀,只是幽幽一笑,又冲着阴影里道:“里面的朋友,出来吧!”
章质和杨山松已是看的面色铁青,双手冰冷。杨山松在章质耳边道:“怎么办?”
章质一握他的手,道:“我出去,你先别动。”
杨山松动了动嘴唇,还没说出什么来,便觉得章质松了他的手,稳稳地走了出去,向着李过一揖,道:“李将军,好久不见。”
李过眉头一皱,忽然笑了起来,道:“原来是章先生,我叔父的结拜兄弟啊。”
此言一出,旁边的人都是“哦”的一声长叹,下意识地便想:“原来他们是一伙的。”
章质却是不动声色,道:“李将军给我个面子,不要屠城了,行不行?他们可是盼闯王盼得厉害啊!”
李过哈哈笑道:“章先生说的是,如此良民,我怎么能随便屠杀呢?否则不就成了张献忠那厮了么?我们可是义军啊!”他手突然一指阴影中的杨山松,道:“他是什么人?”
“一个卖唱的,不小心被人流卷了进来。”章质随口道。
“卖唱的呀!好,让他给我唱一个!”李过满不在乎地在院中的石凳上一坐,便把自己当成了此间的主人,然而一缕阴寒的目光却射向暗处的杨山松。
章质心中一紧,只怕杨山松受不了屈辱跳起来和李过拼命,只得暗暗给他使眼色让他小心。谁知杨山松却是满脸笑意地走出来,向李过一哈腰,赔笑道:“将军要听什么曲儿?小人这就给将军清唱一段儿!”
李过一挥手,便笑道:“唱个香艳些的吧。”
“是。”杨山松谄媚地一笑,便开口唱道:“带月披星担惊怕,久立纱窗下。等候他。蓦听得门外地皮儿踏。则道是冤家,原来是风动荼縻架。”①
他一个大男人,却捏着嗓子唱女声,还故意装出几分柔媚姿态来。在场众人都顿时从心里涌出一股恶心之意,李过听了几句也觉得全身起鸡皮疙瘩,忙一摆手道:“罢了罢了。”又转身对章质道:“章先生,自你走后,我叔父常常念着你。怎么样?回去看看他吧?”
章质顿时语塞,不过他素知李过的脾气,也不愿平白去顶撞他,只好陪笑道:“那敢情好,还有刘将军、高将军他们,我也想念得紧呢。”
李过点头,又是一指杨山松,道:“唱曲儿的,你唱的很不错,也随我这兄弟一起去给闯王唱一曲,如何?”
杨山松小心地看一眼李过,仿佛不胜荣幸地点头哈腰道:“多谢将军赏脸。”
李过格格一笑,又拿刀背拍拍他的脸,才转过头去看那几个跟着陶县令父子的人,淡淡地道:“你们都是陶县令的家人吧?你们降不降?”
转眼间三人倒地身死,这是多少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的血腥场面,原本还有几分硬气的人登时软了,纷纷跪地求饶。谁知李过却是面色一沉,厉声道:“你们没有见到自己的主子宁死不降么,这么快就背叛他了?该死!”
他手一挥,站在他身边的士兵顿时挥刀上前,只听几声惨叫,几人都被砍翻在地。周围的人早已看得面如土色,见李过如此喜怒无常,更是敢怒不敢言。李过看一眼面色惨白却不发一言的章质,心中冷笑此人也是个软蛋,嘴中却是彬彬有礼地道:“章先生,还有这位卖唱的爷台,今晚就现在这驿站中歇息如何?”
“多谢。”章质咬咬牙,终于说出了这两个字。杨山松却是一脸谦卑,讨好地连连称谢。李过哼了一声,这才带大兵离开了驿站。
天色微明,李过又带人出去打扫战场了,只留下十几个亲兵在驿站里看着章质。章质和杨山松住在驿站中,看着屋外重重叠叠的人影,心下都是又惊又急。良久,章质叹了口气,突然道:“皋庵兄,是我连累了你。”
杨山松默默摇头道:“你不用这样说。”
“昨夜李过让你唱曲儿,我只担心你会勃然大怒。”章质低声道。
杨山松却是苦涩地一笑,道:“像我们这种官宦人家的子弟,只怕没学会说话,就学会演戏了,那不算什么。”
章质抬头看杨山松,只觉印象中那个风度翩翩的公子总和眼前这个穿着落魄,面带忧虑的青年合不到一处,方才想到他也是二十五六的人了,父亲又是这等高官,早该学会官场上的这些小伎俩。章质想了想才道:“皋庵兄,等李过回来我便跟他说,让他放你走吧。”
杨山松却是摇头道:“只怕这样更会让他们起疑。算了,有你在他们也未必会对我下手。”
章质苦笑道:“你也看见了,他们对我也疑忌得很。尤其是李过,素来便想置我于死地。”
杨山松一拍章质的肩,道:“李过算什么?别忘了,你是李自成的拜弟!”
章质苦笑,不禁一时语塞。杨山松接口道:“我父亲不愿意见你,纵然是为了防止尴尬,更重要的也是想要你去对付李自成。霞舟兄,我不知你以前和李自成的关系,可是现在,你既是朝廷命官了,便得清楚自己的身份。否则将来的那些事端,你又该如何自处呢?”
章质一时茫然起来。若说面对张献忠部他尚可以平心自处,但面对李自成部,让他向一个和自己有结义名分的人下手,他如何能够做到?自己已然答应了李自成绝不会出卖农民军,难道杨嗣昌真的要逼自己忠、义、信,三者全失么?
他一时头疼,心中一阵索然,只笑道:“皋庵兄何必为我担忧?”
杨山松也是报以一笑,却是冷淡地道:“我终究不是你。我杨山松是大明督师、内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杨文弱的儿子。”
两人的谈话到此也只能停止了,天色渐渐从微明转为鱼肚白,再从白中透出一股不吉祥的灰色。门外已传来一阵一阵的喧嚣嘶闹之声。章质起身走到门口,招呼了一个农民军士兵,问道:“外面是什么声音?你们李将军不是说他不杀顺民么?”
那士兵却是傲然一笑,道:“那自然,李将军是说话算话的人。外面在吵闹的多半是城里的财主老爷,不肯交银子和粮食呢。”
章质皱眉道:“你们是在拷饷?”
那士兵顿时一瞪眼,道:“又没有人给我们征税养着我们,我们自然只能自己动手。那些财主,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哪里管过老百姓的死活?我们可是受够了这些人的恶气,如今有了机会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为什么不上?先生,瞧你也是读书人,你们哪里知道我们老百姓的苦日子?莫说拷饷,便是杀了他们也不冤!”
章质眼看那士兵越说越激动,也只得不以为然地苦笑。当日下午李过点齐人马离了内乡,这一仗他们只折了五十几人,还得到了几十车粮草,可谓大获全胜。农民军挟持着章质和杨山松,开始浩浩荡荡地往南阳而去。原来李自成早已已经分兵下了镇平,将南阳府团团围住。南阳府可是豫南的大府,若有所失,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