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道途(一)(1 / 1)
天色暗了下去,雨却渐渐停了。潮湿的空气中散发着彻骨的冷意。章质和衣躺在炕上,望着斑驳的天花板,翻来覆去也睡不着觉。好不容易辗转反侧睡到半夜,在睡梦中忽然传来一阵阵厚重悲凉的号角之声。章质猛然惊醒坐直,懵懂地看向窗外。便见纸糊的窗透出幽蓝的天光,号角声却沿着窗纸的每一道缝隙钻入章质耳中。
这角声对于在辽东宁远城生活了十来年的章质再熟悉不过了,这分明是有敌人来犯的信号!章质抓起枕下的断水刀几步窜到门外,只见杨山松和老驿丞也都披着衣服走出屋子来。三人相视一眼,显然都明白了角声的含义。老驿丞一把抓住杨山松的手,道:“杨公子,来的是什么人?”
杨山松轻轻抚着老驿丞的背,低声道:“老先生莫慌,约莫是小股的流寇过境吧。”
老驿丞一听“流寇”两字双眼顿时一暗,不禁失声叫道:“我可是听说前几天闯贼刚陷了淅川!内乡离淅川甚近,会不会是闯贼来了?”
杨山松心中也是一惊,只好转过头去向章质道:“霞舟兄,我们出去看看吧。”
章质却道:“皋庵兄留下来照顾老先生,我会功夫,先去探一探。”
杨山松点头道:“兄小心,有消息先回来通知我们。”
章质推门出去,便见门外的街道两旁此时已有星星点点的灯亮起,甚至有胆大的人披衣出来探看。天上无月,四下一片幽暗,章质沿着街道走了几步,便听见北门的方向传来隐隐约约的厮杀之声。接着便见一条明晃晃的火线从远处燃烧过来,再仔细一看,却是一队手持火把的衙役,为首的一个边走边大喊:“闯贼来攻城了,大家都上城去抵抗!谁敢不出力,到时候闯贼破城,一样要死!”
听了他的话,原本安静的街道顿时沸腾了。内乡一直未曾被流寇侵扰,是以百姓听说流寇攻城了,立刻慌了手脚。妇女尖叫不止,小孩哇哇大哭,男人却是听到要上城抵抗的话而心惊胆战。章质一看这场面便知道内乡县令也是个死读兵书的文官,战斗刚刚开始,哪里就用得着百姓上城?可见他当真是手忙脚乱之极了。
渐渐有拿着锄头棍棒的男人走出来,相互交错着问:“流寇在哪里?流寇在哪里?”又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在北门”时,便有几个大胆的冲着北门去了。但大多数人还是在原地徘徊,相互打听消息。片刻,刚才的那队衙役又回转了过来,为首的青年见大家都愣在街上,不由得大怒,马鞭一挥,喝道:“我爹已经亲自上城督战,你们还在这里发什么呆?妈的,敌人凶得紧,攻破淅川时就屠城了,你们要是不抵抗,一样要死!”
此言一出,百姓登时大哗。淅川陷落之事他们只是风闻,更没有听过“屠城”的话,此时被这县令公子一催,反而生出了几分恐惧。一时竟无人移动脚步。沉默了片刻,忽有人问道:“陶公子,县城里有多少兵,流寇来了多少兵,老公祖要怎么打这仗,你知道么?”
陶公子脸色一白,突然凶狠地一挥马鞭,喝道:“休要乱问,你这是惑乱民心!”
他这话无异于此地无银,百姓都是聪明人,一看他这表情便什么都明白了。于是四下里顿时起了一片尖叫,众人齐声乱呼道:
“我们不去!凭什么要我们去送死?当兵的呢?咱们的粮白交了?”
“就是,搞什么鬼?大明皇帝给过我们什么好处,我们给他卖命又有什么好处?”
“大哥,听说李闯下过军令,只要开城门投降,不但不屠城,还要开仓放粮!听说淅川就是因为抵抗才被屠城的。”
“他娘的!闯王的歌儿怎么唱的?吃他娘,穿他娘,早早开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
小街上登时被各种不满的、怨恨的、挑拨的、期冀的语气掩盖,章质握刀独自立着,恍惚间觉得宛如隔世。史书里不是说,敌人围城,老百姓总是奋勇争先,帮助官员守城的么?张许的睢阳是这样,李庭芝的扬州也是这样,还有本朝的那些被流寇突袭的城市,甚至几日前陷落的淅川仍是这样。到底是什么让这一切都颠倒了过来?章质忽然觉出了一股深深的恐惧之意。
忽然间一声高叫拉回了他的深思,便见那陶公子已是气急败坏,挥起鞭子便喝道:“来人,给我把他们拉到城上去!”
陶公子一发话,身边的衙役立刻要去拉扯那些百姓。百姓们却哪里肯就范?他们手上原本就是握着锄头和棍棒的,不知道是谁率先舞动了一下这些武器,便听见人群中有人惨叫道:“杀人啦!”
杀人!杀人!既然是要杀人了,那还有什么话好说?你陶某人又不是什么清官,金银财宝何曾拿得少了,我们凭什么要为了你的前程卖命?
愤怒的百姓顿时从温顺的绵羊变成了凶狠的豺狼,于是有人高叫:
“陶世安,你凭什么收了张员外家的钱,把我们家的地判给他?”
“姓陶的,我家的案子早结了,你为什么还把我爹关在牢里不放?”
“兔崽子,我们交的税银你们到底克扣了多少?不交出来就打死你!”
陶公子顿时慌乱起来。他的父亲虽说不上是清官,但也绝对不是巨贪,也不过便是顺手捞些散碎银子花花罢了。平日里那群升斗小民一见陶家,只比兔子还要温顺,怎么一夜之间就都疯了?
百姓和压抑已经开始混战。章质冷冷地旁观着疯狂的人群和手足无措的陶公子,突然就想,这世道果真已变得他再也不认识了。他正满腔感喟,只听得“吱呀”一声,身后驿站的门开了,杨山松扶着颤巍巍的老驿丞走了出来。那惶惑无助的陶公子一回头,恰好看见了他们,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扑到老驿丞怀里,哭号道:“朱世叔,他们……他们要造反啊……”
“尔等小民,怎敢犯上作乱,置纲常礼教于不顾?”老驿丞一生信奉三纲五常,此时见得百姓竟然围着官军推搡,顿时大惊/变色,一把抓住陶公子的手道:“贤侄,这群刁民与流寇沆瀣一气,目无天子,决不可轻饶!你快快命手下将他们缉拿!”
陶公子苦笑,现在这情况还能“快快缉拿”么?老驿丞老了,他早已忘记了自己已被贬谪成连品秩都没有的驿丞,却总以为自己还是朝中那个口含天宪,大义凛然的铁骨御史。杨山松只得低声劝道:“老先生,此地不可久留,流寇随时可能破城,还是早些走吧。”
老驿丞顿时竖起眼睛,盯着杨山松厉声道:“你叫我逃?杨公子,你竟然叫我逃?你乃堂堂督师公子,怎能说出此等话来?”
杨山松暗暗皱眉,只得又劝道:“老先生不是县令,没有守土之责,还是走为上吧。”
“不行!”老驿丞猛地推开杨山松,喝道,“老朽堂堂大明驿丞,怎可擅离职守逃跑?你若是害怕,便自己逃命去吧,老朽要去城头助陶县令守城!”
事以至此,杨山松也无话可说。他的眼神和章质一碰,四只眼睛都闪射出一样的光芒来。于是杨山松立刻便沉声道:“老先生,我们陪你去!”说罢一扯章质,已双双护着老驿丞往城北而去。
此时的北门城头已然是烽火烛天,厮杀声响成一片。城头的官兵甲胄鲜明,射箭的射箭,投石的投石,秩序井然。城下的农民军也凶狠异常,不顾死活地便踩着云梯往墙上攀,密密麻麻如小虫一般。城头的官军杀红了眼,看见有人从城上探出头来便是一刀,斫头剁手毫不留情。一时间人人都如血人一般,惨叫声、刀兵相接声连绵不绝。
陶县令穿着一身不甚合身的戎装在城头指挥着老百姓将一锅锅滚汤沸油向墙下倾倒,那些农民军的士兵一挨着油水,立刻发出鬼哭狼嚎般的惨叫。但这惨叫声很快淹没于更强大的厮杀声中。敌人一轮一轮的进攻,城头的军民则前仆后继,拼死挡住这进攻。晦暗不明的夜光下闪烁着血般殷红刺眼的烟焰,城头上的人影翻翻滚滚,仿佛来自地狱的幽灵诡异地起舞。
老驿丞看着陶县令瘦弱的身躯,眼泪忽然间就掉了下来,冲过去一把拉住他的手,叫道:“陶公,我……我来迟了!”
陶县令满是血痕的脸微微抬起,吃力地一笑,道:“原来是朱老先生。”
杨山松却是一把抓住陶县令的手腕,厉声道:“我乃杨阁部之子杨山松,城里还有多少人马,有没有派人出去求援?”
陶县令却是淡然一笑,道:“杨公子,失敬了。内乡县城里没有多少人马,只有一城热血的百姓而已。”
杨山松一呆,却是愤愤一声长叹,真不知道这家伙怎么会如此迂腐,不由得大骂道:“陶县令,你平时贪污纳贿的事情也没少干,怎么这时候却成了老夫子,婆婆妈妈的了?这些空话有什么用,你倒是给我个实话,还有多少人马,我们好做打算啊。”
陶县令却是摇摇头,道:“杨公子你不懂。在大明为官,谁人不贪,谁人不敛?那些钱,我自问并没有多拿,人家如此,我亦是如此。而如今……面对大是大非,我怎么能够退缩?”
几句话下来,杨山松登时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得目瞪口呆地看着死犟的陶县令和老驿丞。章质却从旁淡淡接口道:“陶县令,下官杨阁部军中的大理寺右评事兼军前监纪章公,请听我一句。城里很可能已经混进了流寇的内应,还请公派心腹去各个城门把守,前往不要让内应有机可乘。如今左帅大军已至淅川,只要内乡坚持一两日,援军便可到达。”
陶县令转身拍拍章质的肩膀,道:“这位先生,你真以为我是个迂腐的家伙么?当日流寇一下淅川,我便知内乡不保,遂给左帅写信求援。谁知左帅回复我说,他的军队是要留着跟流寇打野战的,不能浪费在我这个小小的城池上面……”
淡淡的几句话毫不着力,然而在章质、杨山松、老驿丞三人听来却犹如旱天里响了个炸雷一般,谁都没想到,最后的一点希望便被陶县令这样轻轻掐断了。
“可恶!”章质忍不住破口大骂,“什么大帅,简直猪狗不如!”
杨山松却是冷笑起来,道:“他向来便是如此,你骂也没用!”
老驿丞却是转身握住陶县令的手,道:“陶公,这么说,我们已经没有援兵了?”
“没了,没了。”陶县令看着脚下附城而上的农民军,心中却是一阵轻松:当了一辈子官,收了一辈子“孝敬”,能这样光明磊落死去也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