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中书(二)(1 / 1)
第二日一早,章质又准时来到皇宫点卯,午门广场依然庄严宏伟,金色的琉璃瓦依然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红墙依然显得高大肃穆,四月的风依然如昨日一般肃杀。
午门外,又是杖如雨下。两排衣着鲜明的锦衣卫如同昨日一般“一五、一十”地喊着数目,监刑太监的脚尖依然内撇成古怪的内八字。那人的脸被紧压在地,看不清面貌,只看见臀下肌肤裸/露朝天,已是鲜血淋漓,再无一寸完好之处。
锦衣卫的校尉换了八个,数到四十,又是“砰”的一声把这个官员从半空摔下,然后施施而去。一旁站着观刑的老苍头连忙上前将自家主人扶起,章质正对上他的面容,分明看见他还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
章质下意识后退一步,这才认出这正是昨日见过的那个中书舍人。他一时百感交集,五味杂陈,一瞬间便什么都明白了。他上前一步,涩声道:“周国兴弹劾薛国观已是被廷杖了,你为何……还要去学他?”
那人圆睁的双目中,似有一股精气神陡然抽离。他身子一软,倒在苍头怀中,却是伸出僵硬的手指对章质一点,道:“是你……”
章质点点头,那人忽然仰天呵呵一笑,颤声道:“为我传给话给周国兴……我是芜湖杨余洪,你告诉他,我没有食言……约定之事,生死不易!”
一刹那间,什么豪言壮语都淡漠了。章质呆呆出神,只是看着杨余洪扶着老家人的背影蹒跚而去,午门前的青石板地上,留下了一道蜿蜒曲折的血痕。
章质进到内阁诰敕房时已经晚了,人来了不少,还如昨日一般三五成群地聊着天。章质穿过人群时便听见有人在唾沫横飞地说道:“……周国兴和杨余洪一道约好了弹劾薛相的,周国兴的弹章是前日上的,第二日就廷杖。杨余洪真是傻了,明知道是送死,还是把自己的弹章也送了上去,这不,今日也挨杖子了!”
旁边的人笑道:“可不是么,我瞧他就们是要骗个直言敢谏的好名声罢了!”
众人听了此言,无不哈哈大笑。章质却只觉浑身冰冷,再也提不起一点精神。正在这时,一个陕西口音陡然响起:“你们当内阁是茶馆么?还有没有一点官样子?菜市场的三姑六婆也比你们文雅!”
聊天的人立刻安静了下来,低着头各归各位做各自的事去了,那红袍官员吼了一嗓子,这才气冲冲地走了。坐在章质前座的官员干笑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道:“喷了老子一脸唾沫星……哼,薛韩城,瞧你还能威风几天!”
下午散班的时候章质向人打听了周国兴和杨余洪的住处。他先往德胜门外的周家而去,那里离皇城颇远,等到时天色都已黑了。周家只是一个两进的四合院,此时已经挂满了白色的孝幔灵旗,颇有几分肃杀。门外冷冷清清,也没有什么吊孝的人,屋里呜呜咽咽地尽是哭声。章质一路走进正堂,几个原本坐在地上哭得浑身发软的妇人小孩见突然有个官员来了,忙跪直了身子。一个老仆人送上三炷香,章质冲灵位和棺材深深一揖,才道:“周公,学生与你素未谋面,今日祭奠,只为传你朋友芜湖杨余洪先生的一句话。他说,约定之事,生死不易,你可以安心了。”说着便把香在香炉里插好,又跪下磕了三个头,才算完礼。
灵堂里光线凄迷,周家的妇孺哭哭啼啼地呜咽个不停,当中一个妇人磕头还礼,才道:“多谢先生前来致祭,未亡人有礼了。”说着又开始抹眼泪。
章质心中烦躁,并不愿和这群女人多啰嗦,转身要走。那妇人突然叫道:“先生慢走。先夫临死前留下话,若是有人前来祭吊,还请把这个转交于他。”只见她弯下腰,从孝幔后面拿出一个蓝布皮的包袱高高举起,送到章质面前。章质见包袱里堆得方方正正,颇为沉重,似乎是文稿一类的东西,一时迟疑该不该接。旁边的另一个女子已是哭喊道:“先生,老爷死了两天,你是第一个来祭奠他的人。你要是不接,还有谁会来啊……”
她一哭,其他的人也便跟这哭了起来,章质听得心烦,只得接了包袱,又好言劝慰一番,才算了事。出了周家,他又匆匆往杨家去。杨余洪家更为简陋,他在京城做中书舍人四年了,只因没有门路,一直得不到升迁,家境贫寒,身边只有两个仆人和他一起住在大杂院里。
走进杨余洪的屋子,章质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药味,一个年轻些的仆人正在廊子上煎药。屋子里点着油灯,微弱的灯光下便看见那老仆坐在床边。杨余洪却俯卧在炕上,臀部和大腿已经敷上了药,裹着厚厚的纱布。那老仆看见章质进来,一下子跳起,叫道:“官人,官人,你来啦!”
章质轻轻“嗯”了一声,问:“杨公怎么样了?”
那老仆脸现忧色,道:“一直高烧不退,大夫说怕熬不过今晚了。”
章质又回想起午门前监刑太监内撇的脚尖,恍惚间觉得有些鬼气,忙使劲摇了摇头,摸出两锭银子放在桌上,道:“拿去吧,将来有的是用钱的地方。”
那老仆的脸抽动了一下,不禁老泪纵横,“啊呀——”一声哀嚎,便趴在床边大哭了起来,仿佛要把一切不平之事都哭喊出来。章质突然觉得自己方才说的话有些残忍,盯着那两锭银子看了半晌,有些失神。
忽然床上的杨余洪翻动了一下身子,扭过头来,闭着眼睛道:“是……是你来了?”他苦笑道,“恕罪,我还不知该如何称呼先生。”
章质忙立到床边,道:“学生历城章质,杨公有什么话请吩咐。”
杨余洪的声音停顿了许久,断断续续道:“好,章先生,你去找……史范①。”
“史范……是什么人?”章质问道。
杨余洪靠在床上点点头,又过了许久才道:“他是阉党,做过巡盐御史,贪污纳贿……被人弹劾,带着一大笔钱进京找薛国观疏通门路……结果他还是被下狱处死了,那笔钱就被……就被薛国观吞了……史范的家人不服,一直想找门路出首……他们知道不少薛国观的肮脏事,可用……”
章质点头道:“学生明白。”他顿了顿,才低声道:“周公国兴故去了,我已去过他家,也替杨公传过话了。”
杨余洪点点头,章质看见他转过头去,伸手去抹了一下眼睛,心中一紧,没有说话。门外的年轻仆人端着药进来,看见里面的情境,下意识地停住了脚。章质这才反应过来,低声道:“杨公请好好养伤,来日方长,还请保重。”
章质带着从周家拿来的文稿回到客栈中,一推门进去,却见吴瑄夫妇正和段雪林收拾东西。章质奇道:“璧卿,你们怎么来了?”说着便略带埋怨地看向段雪林。
吴瑄却停下手来,道:“你可别怪你夫人,不是她叫我们来的。原是我知道你入了中书,才来看看你们。如今是你要在京中长久做官的人了,怎么好再住在客栈里?我那书铺下面还有几间空厢房,特意请你们搬过去住。”
房子正是章质愁心的问题之一,听得吴瑄出言,自是大喜。段雪林和吴夫人已将屋子行李收拾得七七八八了,吴瑄便道:“你们先去忙,我和子文坐坐再来。”
当下两个女眷招呼着丫鬟仆人先行离去,吴瑄便肃容面向章质,道:“你接了中旨做中翰,为什么不和我说?”
章质摇头道:“皇上的旨意,能不接么?虽然知道这是害人的中旨,我也不能硬抗吧?”
“好。那你可知道皇上为什么要用中旨?”吴瑄低声问道。
章质道:“难道不是皇上太心急了么?”
吴瑄冷笑道:“你真是小看皇上了。你说过,张溥也要荐你做中书舍人,只怕皇上就是知道了这件事才匆匆下旨的。他是不愿你受张溥的好处,从此成为复社的人。他要的,是一个孤臣!你明白么?”
吴瑄稍微一点拨,章质便立刻明白了过来。今上最恨官员结党,他下中旨破格提拔章质,无形中便是把他和走正常仕途的官员隔了开来。寻常看不起章质,章质自然也不可能跟他们走得太近,那么说到底,“恩人”只有皇上一人而已,章质便是真真切切的“天子门生”,是“孤臣”了。
章质原本对皇上颇多腹诽,可是此时想到他用心竟如此深刻,不由得有些害怕起来,道:“皇上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吴瑄无奈地摇摇头,道:“你要记住了,皇上若要用‘孤臣’,必然是要为他做得罪人的事。孤臣得罪的人越多,皇上便越放心。按本朝惯例,中书舍人之后往往可以补科道言官,子文,你可要小心啊。”
章质也是聪明之人,略略一想,联系到如今情势,不禁惊道:“你的意思是,皇上想用我去扳倒薛国观?”
“只怕正是如此。”吴瑄叹道,“那日你跟皇上见面,大骂薛国观一党,皇上便觉得你合了他的心思;恰好你又不不愿和复社有太多牵扯,那用起来更是顺手。你知道,若是东林复社打倒了薛国观,那便是朝中一党扳倒了另一党,那是皇上万万不愿意看见的事;若是你这样的‘孤臣’打倒了薛国观,那便是皇上乾纲独断,铲除奸佞了。”
章质迟疑道:“皇上不是一直很信任薛国观一党么?如何在你口中听来,倒像是皇上早就处心积虑要除掉他似的。”
吴瑄眼风一扫,已是轻描淡写地道:“刚开始皇上对他自然是信任的,只是一个宰相把持朝廷的时间久了,皇上便会起疑心。这与他是不是贪官,有没有能力,倒没有关系。严分宜也好,张江陵也好,任谁也逃不掉盛极必衰的结局。”
章质越听这话,越觉心中懊丧,暗想这朝中斗争已是不分青红皂白至此,当真是没什么道理可讲了。他将手中的文稿推到吴瑄面前,道:“你可知道这两日有两个中书舍人因弹劾薛国观被廷杖?这是其中一人给我的文稿,都是薛国观的劣迹。”
吴瑄皱眉,伸手拿过来随手翻了几页,已是摇头道:“这里面颇多阴私,绝不是两个七品小官能弄到手的,他们是东林复社的棋子吧?”
“不是棋子,是弃子!”章质轻声纠正,道,“复社……本就没打算让他们活下去。”
吴瑄沉默半晌,才道:“你打算怎么办?”
章质摇头道:“我只是觉得他们死得不值。”他突然哽咽,垂首道:“我从未想过,原来号称清流、号称正人君子的人,原来和他们的对手一般无耻。”
吴瑄道:“你现在发现,还不太晚。党争一开,便再没有道德廉耻可言。东林也好,阉党也好,哪一个不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哪一个不是未达目的,不择手段?”他伸手为章质倒了杯茶水,才道:“你知道我的身世么?”
章质茫然抬起头,道:“什么?”
吴瑄苦笑一下,道:“我的身世,从没跟人说过,便是李士谦也不知道。你猜得到么?我是三党后人!”
“三党?可是齐、楚、浙三党?”
吴瑄点头道:“我乃楚党党魁、给事中吴亮嗣的亲孙子。”他看了一眼章质,才继续道:“万历末年,东林和三党争权,我祖父便被称为‘四凶’之一。我祖父晚年退出政坛,可是门生弟子却纷纷汇聚在魏忠贤身边。在东林中人看来,我便是真正的阉党余孽!”
章质惊愕万分,脱口道:“怎么可能?你……怎么会是楚党后人?怎么会是阉党余孽?”
吴瑄冷笑起来,道:“阉党余孽又怎么样?我不也活得好好的么?至于东林复社,比起我祖父他们来,也未必干净到哪里去。不说别的,今日你不是也亲身体会到了么?”
章质一时呆若木鸡,半晌未曾回过神来。吴瑄便将桌上的文稿一推,道:“你还没说,你打算怎么做呢。”
章质定定道:“我要让这两家的人拿着文稿去找各位部院阁老、文武大臣、厂卫勋贵,你瞧瞧薛国观还有什么旁的阴私,也一并都捅出去,只要把事情弄得满城风雨便好。”
吴瑄不动声色,慢慢转着茶杯,道:“这么一来,你可跟吴昌时对上了。”
章质突然愤愤挥拳重重砸在桌上,道:“他这人阴险狠毒,如若不除,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若他只是斗政敌,倒也算了,他却连自己这边的人都不放过,当真是卑鄙无耻!”
吴瑄见他义愤填膺,也不相劝,只摇摇头,道:“你最好不要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