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中书(一)(1 / 1)
章段二人回到客栈房中,甫一开门,却见屋内一人端坐,身穿大红的曳撒,绣蟒于左右,系着鸾带,赫然便是内侍的服饰。章质一愣,那宦官便站起身,持礼一揖,问道:“先生便是章质、章子文么?”
“不敢,正是学生。请问公公——”章质的话还未说完,便听那宦官扯着公鸭嗓道:“丙子举人章质接旨!”
章质从未见过这般场面,一时手足无措,迟疑道:“公公,我……可是还要摆香案?”
那宦官微笑道:“章先生不须惊惶,跪下听旨便是。”
章质听那宦官的意思,这旨意似乎不是什么凶事,便也定下心来,跪下磕了个头,道:“草民章质接旨。”
“上谕:丙子科举人章质,才德兼备,品行端良,着补中书舍人,即日上任,钦此。”
等到那宦官把卷好的黄绫诏书送到章质手里时,他才反应了过来,喊了声:“草民……微臣领旨谢恩。”那宦官把他搀起来,依旧是一幅不变的笑脸,道:“章先生好福气,小小的一个中书舍人,居然是皇上钦点,这在本朝还是头一回呀。”
章质惊疑不定,虽接了圣旨,却仍有几分神不守舍,只迟疑道:“敢问公公,为何这旨意是由皇上亲自所下,而不是内阁签发?这……这莫不是斜封墨敕的中旨?”
“不过是个中书舍人罢了,哪里称得上斜封墨敕?”那宦官格格一笑,道,“章先生太小心了。如今不必前朝规矩众多,万岁是头一个不拘出身用人的。”他从身后侍从手中接过一卷文书,交到章质手中,道:“这是吏部告身,明日一早,章先生便去内阁上任吧。”
章质不知底细,也不敢细问,只得称是。段雪林却是笑着塞了点银子给那宦官,道:“公公出来传旨,一定劳累了,便请在此用些便饭如何?”
那宦官大大方方接了银子,脸上的笑容便多了几分可亲之意,道:“咱家不便在此久留,还要回去复命,章夫人的好意咱家就心领了。章中翰以后步步高升,记得照顾咱家便是。”
章质忙道:“那是自然,公公请慢走。”
看着那宦官走远,章质才如释重负地坐下,打开手中的圣旨细看,也不过是一张明黄色绣着祥云瑞鹤的绢帛,上面一笔端正的馆阁体写着那三十来个字,下面押着大大的玉玺。段雪林见他看得出神,便问道:“你方才说什么斜封墨敕,什么中旨,那是什么意思?”
章质满面忧色,解释道:“寻常旨意,都由内阁拟票,司礼监批红,才能下发。这中旨却是未经内阁,直接由皇上下发的旨意,墨敕斜封便是其雅称了。前朝成化年间宪庙宠幸奇技淫巧,便有内批授官之事,称作‘传奉官’。接了中旨的官员往往被清流正直之士视作宠臣佞幸、名教罪人,这不是好事。”
段雪林对这些典章制度并不懂得,此刻听得章质如此说,顿时紧张起来,急道:“呀,那皇上这么做,岂不是害你?难道他便非要用这种法子给你官做么?”
章质摇头,只闷闷道:“我也瞧不明白。”
他颇为懊丧地揪了揪头发,只默坐不言。段雪林低声道:“要不我去悄悄请了吴公子来?他消息灵通,想必能揣摩出一二。”
章质却只是摆摆手,道:“如今局势不明,也不好贸然将他扯进去。反正明日上任,我且先去看看再说。”
段雪林点头称是,良久却又抱膝愁道:“我只怕这中书舍人也不是什么好去处。”
“如今说这些也是无用。”章质长叹一声,道:“他们硬要把我拖到泥潭中去,我也跳不出来。世事难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二日一早,章质五更便即起身,穿上段雪林连夜赶制的官服,入朝点卯。经长安右门穿过御街千步廊进入承天门,眼前那宏大庄严的宫城就展现在眼前。宽阔的外金水河流淌在午门前,五座汉白玉的金水桥如飞虹般跨越其上。章质自认不是凡夫俗子,可站在这样红墙黄瓦的巨大建筑群前,仍觉到了一种深深的渺小。
越过金水桥,章质抬头便见空旷的午门前立着一群人。入眼的是一片刺眼的蟒袍和曳撒,两排锦衣卫中间,一个穿着白色中衣的男子正被人牢牢按在地上,一下一下挨着廷杖,木棍接触皮肉发出的噗噗之声沉闷地响着。施刑的人每五杖便轮换一次,地上的人不知道已经挨了多少下,只是静静地趴在地上,什么动静也没有。他的臀部和大腿裸/露在外面,现在已经渗满了一片黑红色的血迹。远处有四五个穿着平民服色的人立着,有的在低低的哭泣,有的则是面无表情。
章质不知挨打的是什么人,本不想多管闲事。然而绕过人群,偶一瞥眼,却分明看见那监刑的锦衣卫校尉双脚内撇,站成一个诡异的内八字。章质浑身一凉,知道这便是“死杖”之意,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惊悚之意,一时竟呆住了,下意识便环顾四周。午门前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有各种服色的官员,也有巡逻的侍卫,只是没有人停下脚步来看一眼廷杖的人。初夏的阳光晒在身上,章质突然觉得有一股逼人的寒意直侵肌骨。
廷杖结束了,四个锦衣卫提起裹着受刑人的毡布四角,抬起后再重重摔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行去,挨打官员的家属这才怯怯地上前,把自家的主人抬上板车,慢慢归去。
章质怔了许久,才沿着宫墙慢慢向东而去,从东华门递牌子进了宫。穿过内金水河,绕过几重殿阁,便到了在左顺门外东南角,文华殿之前,内承运库之后的文渊阁了。这里和想象中的内阁并不完全一致,只是一个简单的小院子,门西向开着,院子里东西两排平房,红楹黄瓦清水砖墙,显得朴实肃穆。
守门的侍卫验了牌子,才一指西边的那一排屋子,道:“这位老爷是新来的,还请认清楚地方,不要乱走。东边的五间是典籍房;西边的五间,中间的大屋子是阁老们办事的地方,不经传唤不得靠近。两边各有两间,才是中书舍人的值房。”
章质谢过那侍卫,走进院中,只觉里面冷冷清清,并无人走动。章质这才想到此时正是上朝的时间。本朝的规矩是在皇极门听政,自隆庆朝定下逢三六九常朝。但是今上素来勤政,每日都要召见大臣,于是非常朝的日子就在乾清门后的平台诏对。
西边五间房屋,正中的门大开着,看得见中堂高悬着“文渊阁”的匾额。此时天色虽已大亮,里面却透出隐隐绰绰的灯烛之光,也不知是那位阁老在当值。章质信步走进旁边的一间诰敕房,只觉光线猛地一暗。章质揉揉眼,才看清楚里面摆着一排花梨木的案子,只是除了靠窗坐着一个人在写些什么外,并不见别的人影。
章质犹豫了一会儿,才道:“这位先生……”
写字的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孔。他也楞了片刻,才站起身道:“先生是新来的中书舍人吧?”
章质忙道:“是,不知……”他正想问其余人到哪里去了,那人却忽然叹了口气,问道:“先生来时可见到午门外有人被廷杖么?”
章质点头道:“是。”
那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色,口气加重了些,问道:“他……可死了么?”
章质摇头道:“怕是活不了了,是死杖。”
那人低下头去看了看自己方才写的东西,迟疑了片刻,忽然笑了笑,对章质道:“你坐吧,最里面的桌子是空的。你刚来,先熟悉一下日常事务。”
章质道声谢,便走过去坐下。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整理得很整洁,看得出原来的主人应该是个很有条理的人。他正出神,忽听得耳边一个阴惨惨声音道:“你知道么,这个位子的主人便是那个被廷杖的人。他死了,你才能走进这间小房子。”
章质大吃一惊,抬头看去,只见方才那人已头也不回地出屋去了。章质惶惑半晌,才回过神来,诰敕房里光线很不好,章质点亮了桌上的蜡烛,出了会儿神,见旁边的桌上放着几份邸报,便拿过来看了。只见第一份上便赫然登着一份弹劾薛国观的奏疏,里面列了薛国观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的一条条大罪,文风犀利,落款却是中书舍人周国兴。后面便是内阁的票拟,乃是“率性轻诋,廷杖四十”。
章质身上的寒意更重,已是猜出这周国兴估计就是午门外被廷杖的那人,而自己,就坐在他原来坐过的位子上。他陡然想起张溥的话来,这中书舍人的空缺,是复社中人在一两个月前便算计好的,也就说,在他们的眼中,周国兴已是必死无疑之人。
官场之上,党派间相互弹劾告讦本是常态,若说复社为扳倒薛国观,暗中安排人弹劾他,也并非出格之事。只是将这样一腔热血之人活生生扔出去当作弃子,这等手段,不但狠毒,而且卑劣。
他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一时神魂散乱,竟不知该如何是好。日光渐亮,中书舍人们也陆续到了值房内,各自谈笑议论,屋中才渐渐有了一些人气。同僚早打听得章质是接了中旨的幸进之徒,都不拿正眼瞧他,也不过勉强维持些面子礼节而已,也不与他多说话。章质抽空便留心四处人物,见房中泾渭分明形成两派,各自交谈,绝不逾越,不禁在心中苦笑,这党派之争,真不知要如何了局才是。
在中书的第一天,章质什么事也没干,只是帮人抄了几分不甚重要的公文,内阁大学士们一个都未露面,便连王陛彦夜未曾见到。等到太阳下山时,章质才忽然意识到,早上离开的那个中书舍人一直没有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