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旧友(一)(1 / 1)
到了苏南会馆,却见大门已经上板,只留下一个小门进出。此处原也是商贾云集、夜夜笙歌的地方,可今日竟是静悄悄的,没人唱戏,更没有摆酒吃饭。一个小仆领着章质到了二楼厢房,恭敬地退下。章质推门进去,便看见周铸一个人坐在桌边自斟自饮。
章质走上前去,拱手道:“周将军好雅兴,半夜约人,可是为了赏月么!”
“在京城做事,谨慎些总是没错。”周铸的眼神一瞥章质手上的包袱,道,“你带刀了?京城是嫌疑之地,这些凶器还是收好为妙!”
他如此小心,章质反而笑了起来,道:“几月不见,周将军略脱风尘,倒有几分官派了,却不知你如今攀上的是哪家的凤子龙孙啊?”
周铸也不发怒,只是慢慢喝了口酒,道:“你可知道那位朱公子是谁?”
章质摇头道:“猜不着,想来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吧!”
“哼,大户?这天下没有比他更大的户了!”他斩钉截铁地说出这一句来,见章质还在发愣,才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道:“他就是当今皇上,崇祯皇帝!”
这一句话,只把章质惊得三魂去了五魄。虽说章质整日骂皇帝、嘲大臣,但是一想到自己和当今皇上聊了这么久,第一反应竟不是荣耀,而是说不出来的恐惧。
周铸见章质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禁冷笑起来,道:“看你那样儿,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你是多么清高呢,原来也是个凡夫俗子!”
“我自是凡夫俗子,哪比得上你周将军日日陪王伴驾,风风光光?”章质片刻失态,转眼又恢复了喜笑怒骂。周铸冷冷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强作轻松,不禁叹道:“行了,别装了,这也不丢人!多少大臣见了皇上,吓得连路都走不了。你不过是吃了一惊,哪里算是最厉害的。”
章质笑道:“那好,就算他是当今天子,那又如何?我可也没说什么啊。”
周铸冷冷地道:“一回宫,皇上就叫锦衣卫调来了你的卷宗,你为卢帅鸣冤、率众大闹真定府、从贼攻上津、竹溪的事他可都知道了!”
章质脸上的笑容却不减,只是淡淡揶揄道:“皇上要杀我?那来杀便是了。”
“皇上并不在乎你是否从过贼,只要你能反正,他也是照用不误的,刘国能、高杰都是例子。”周铸喝了口酒,低声道,“他感兴趣的是你和复社首领张溥、复社门人吴伟业、吴昌时等人的交往!吾皇圣明烛照,头一件厌恶的事情便是大臣结党。还好你脑子清醒没去趟这趟浑水,要不然此刻来的就不是我,而是锦衣卫的校尉了。”
章质嬉笑道:“真这么厉害?……”他话是这么说,可是脑海中又想起白天和崇祯见面时,崇祯身上发出来的那股桀骜之气,下半句话便不由自主地缩回口里,改口问道:“周将军,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又成了皇上身边的侍卫?”
周铸淡淡地道:“我是今上在藩邸时的伴读,今上即位,我便补了锦衣卫指挥佥事。”
章质这才当真大吃一惊,道:“原来你竟然从小就陪王伴驾,还有如此显赫的出身?如此你又为何还要去湖广那等穷乡僻壤做一个小小军官?你若在京城假以时日,只怕就是将来的锦衣卫指挥使啊!”
周铸冷笑道:“做了锦衣卫也不见得有什么快活的。你说的不错,我是从小陪王伴驾的人,早就看透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不过是出去躲个清静罢了。”
章质收了之前的皮里阳秋之意,方露出几分愁色,道:“今上聪明忌刻,你陪在他身边,只怕也是伴君如伴虎了。”
周铸摇头道:“你莫要这样说皇上,其实他也苦得很。身为庶子,从小做事便谨慎隐忍,即位后又逢上阉党作乱,不得不提心吊胆。阉党甫平,又是己巳之变,一心倚重的袁崇焕竟又让他如此失望,他如何还敢相信别人?身边的人,温体仁也好,东林也好,阉党也好,都是利用他的威势相互谋私;辽事、流寇,也都极为繁复。他总是夜夜不眠,独自冥思苦想,内阁大臣、六部大臣,也没有一个是可托付之才,他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啊。”
“也许你说的有道理,我早就听说今上即位一来,宵衣旰食,勤于政事,而且不兴豪奢,十分简朴,是英明能干之君。可是……如若他真是明君,又怎么会任用温体仁、薛国观、杨嗣昌这样的人呢?”
周铸摇头道:“我不知道。只是人人都说这些人是奸臣庸臣,可是在皇上眼里他们却是大大的忠臣。温体仁虽然排斥异己、手段狠毒,但是清廉自守,决不结党,那便是击中了皇上的软肋。薛国观,也是一心要为皇上效力,他曾经提出要勋戚们出钱捐助三饷,皇上也同意了,只是此事却被勋戚们从中作梗,不了了之。至于杨嗣昌,上任以来就夙兴夜寐、朝乾夕惕,只为皇上做事,虽然能力一般,但皇上却是都看在眼里的。这样的人,难道皇上会认为他们是奸臣么?你骂得越厉害,皇上越会以为他们是孤臣,就会越重用他们。”
章质长叹道:“既然你看得明白,为何不劝?”
周铸摇头道,“我是武将,朝中的事无权置喙。若是将来皇上重用你了,你再去劝不迟。”
章质忙摆手道:“听你这么说,他这官我哪里还敢做?”
周铸脸色一沉,严声道:“这话幸是我听见了,若是被别人知道,你哪里还有命在?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连朝廷命官都不放在眼里,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章质一时讷讷,道:“白天我顶撞过他好几次,却不知我哪一条入了他的法眼。”
“恐怕他最看重的不是白天你和他说了什么,而是他发现你不曾上了复社的贼船。”周铸淡淡地道,“皇上这人极重感情,若是他觉得你好,便会一辈子对你好;可若是发现你骗了他,他便会以最残忍的手段报复你。你今后若是还要和复社东林交往,可要千万慎重了。”
“……是。”章质一想到袁崇焕的下场,心里便寒了一半。
周铸见他神情郁闷,便也温言劝道:“事情也不止于此,你素来聪明,自然不会陷入到无谓的党争中去,只要凭着良心安安稳稳做事,皇上只会器重你,哪里会来杀你?”
章质恹恹提不起精神,只是懒散点头。灯火荧荧下,却听周铸低声道:“皇上不是昏君,更不是暴君,他只是孤独罢了……”
章质回到客栈中,已然打过四更了,屋中一灯如豆,章质推门进去一看,只见段雪林伏在桌上小憩,不觉一皱眉,便想要扶她到床上去休息。然而段雪林立刻便惊醒了,一见是章质,才道:“回来了?怎么样?”
章质柔声道:“别问我怎么样,你怎么还不睡觉?”
“我在等你!”段雪林双目红红,掩不住憔悴之意,道,“你去了那么久不回来,又是那么大半夜,我生怕你出事!”
章质笑道:“行了,我不是没事了?去睡吧!”
段雪林却急忙攀住他的胳膊,问道:“周将军的主子到底是什么人?”
章质环顾左右,低声道:“是皇上!”
段雪林大吃一惊,正想惊呼,章质便忙捂住她的嘴,道:“记住,这件事对谁都不许说,只能烂在肚子里!”他伸手一挥,熄灭了桌上的烛火,低声道,“睡觉,明天我再跟你细说。”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章质才迷迷糊糊地醒来,满脑袋都是未消的酒意。段雪林早已起来,此时便为他送上一杯泡得酽酽的茶。章质一口气喝干,略略揉了揉太阳穴,却听门外有人咚咚的敲门。章质扬声问道:“谁啊?”
门外的人笑着赔小心,道:“是章老爷吧?有人找。”
章质一边穿衣服,一边问道:“是谁一大早找人啊?”
小伙计万分委屈地看看天,这能算是大清早么?他在心中腹诽不已,脸上却仍旧是笑嘻嘻地道:“那位官人昨天来过,那时章老爷不在,是尊夫人接待的……”
话未说完,章质眉眼中立刻涌动起一股犀利之意,道:“进来!”
小伙计进屋,从怀里取出一张名刺奉上,道:“这是客人的名刺,章老爷请收好。”
大红色的名刺上,写着一笔飘逸灵动的米字,果然又是吴昌时。章质收了名刺,便转头问小伙计:“你们店中可有清静的地方?”
“有,这一排客房后面有个小园子,平日没什么人去,老爷是请那位官人到那里去么?”
“是。你先引他到那里去稍等,我梳洗一下,马上过去。”
穿过小园,便见槐树林中便掩映着一坐四角小亭,庭中正坐着一个穿着鸽子灰道袍的青年人。吴昌时的长相温和斯文,个子也不甚高,只是肤色甚白,是典型的南人之相,眉宇间一股儒雅之意,甚是优雅。看见章质过来,吴昌时便站起身,笑吟吟地走过来,一拱手道:“阁下就是章霞舟先生吧,在下吴昌时,久仰大名了。”
章质只觉男子好像一阵春风,轻轻悄悄,不着痕迹地便给人以舒畅之感。章质不由自主地便还礼道:“吴主事谬赞了,吴主事是礼部高官,学生不过一草民而已,如何敢让吴主事屈尊下迎?”
吴昌时笑着摇头道:“这又不是在朝堂上,哪里有什么主事草民?章兄若不嫌弃,称呼吴某的别号‘竹亭’,便是看得起了。”
“怎敢怎敢?”章质一摆手,引着吴昌时走进亭中,待他坐定,才道:“本该是学生来拜访竹亭先生才是,不想倒让竹亭先生抢了先,学生实在得罪。”
吴昌时爽朗地笑道:“章兄哪里话,家师在信中时常说起章兄,称兄智勇双全,乃一时俊杰,今日一见,才知家师诚不欺我。章兄如此谦逊待人,有礼有节,我这个礼部主事也要自叹不如了。”
章质不愿再啰嗦,便从怀中取出张溥的信,交给吴昌时道:“这是令师西铭先生托学生转交的信,竹亭先生请收好。”
吴昌时道声谢,接过打开浏览了一遍,才笑道:“看来家师果然对章兄推崇备至,‘敏年妙手’四字,可谓至论。先前家师已有私信到达,命吴某为章兄恢复功名,这正是我礼部分内之事,可谓易如反掌。中翰之缺,正为章兄所设。”
章质谦逊道:“此时实是西铭先生厚爱,学生愧不敢当。中翰禁要之地,如何是学生这般乙榜举人便能入职的?且学生素性疏懒,最恨繁文缛节,只怕入了中书,反倒成了大僚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吴昌时哈哈一笑,道:“章兄当真风趣。不过是一个中书舍人罢了,哪里有什么要紧的?君不见天启年间的汪文言,便以区区监生入中书么?汪文言不过一徽州小吏出身,哪里能和章兄相比?”
章质抿了抿唇,道:“汪文言背后是东林诸公,是当朝首辅叶文忠公①,学生却无派无系,更不认得什么权门要人,如何可与之比拟?”
吴昌时看一眼章质,却是若有深意地扬起嘴角,叹道:“莫非章兄是认为家师张西铭比不上当年的叶福清么?还是觉得汪文言游走权要之门、行纵横捭阖之术,不配和章兄这等正人君子相提并论呢?”
他这话中颇有几分讥嘲之意,章质如何听不明白?他却只是肃容道:“汪文言的权谋之道,学生确实不以为然。然而他晚年被魏阉陷害入狱,百折不回、宁死不屈,正是我辈士人楷模。相比之下,当年他的通珰、通内之行,又算得了什么呢?”
吴昌时双目微眯,如猫儿一般望着章质的眸子,半晌才轻轻鼓掌道:“说得好,说得好,不愧是吾师看重的人,比起吴某来,的确是强得多了。汪文言前暗后明,堪称逆取顺守之典范,只怕我却是没有他这个福分的。章兄钦慕的硁硁君子,自然不愿陷入党争之中。”
他一言挑明了章质的心理,章质倒有几分尴尬,忙解释道:“竹亭先生误会了,实是学生已答应友人于炮厂任职,总不好凭空失信于人。”
“炮厂?”吴昌时却是一笑,道,“原来章兄竟懂得泰西之法,这倒是少见,莫非章兄竟入了耶稣会不成?听说这耶稣会不让人拜天地君亲师,只许拜他们的洋人神祇,瞧着倒像是白莲教、红封教一类的异端邪说。”
章质听他对耶稣会颇为不屑,也不多做解释,便道:“实是不曾入会。只是朋友中颇有一些是信教的,所以才略学了一些西学皮毛。”
“虽是不曾入会,只是格物之学到底也是奇技淫巧。”吴昌时悠悠一笑,望着章质道:“章兄一身经邦济世的才华,难道便从此弃之如敝屣了?”
这也正是章质心中一直的郁结所在,只是此刻他要拒绝吴昌时,自然不好表露出来,只是点头道:“原是人各有志。”
吴昌时听他如此说话,心中有数。二人闲谈几句,吴昌时忽道:“昨日昌时来客栈拜访章兄,恰好章兄外出,是尊夫人接待的我们。尊夫人的相貌吴某似有几分眼熟,请问她娘家是否姓段?”
章质不知他为何提起此事,便也斟酌地点头称是。吴昌时这才笑道:“看来我记性不差,尊夫人未入门前,是否曾经跟昆腔大家苏稼园学过戏?如今苏稼园便在吴某府上,昨日听吴某转述尊夫人样貌,知是旧徒,心中怀念,很想见上一见。不知道章兄可方便?”
章质虽早知苏少亭在吴昌时府上,但此时仍是忍不住心中激动,道:“学生也许久未见到稼翁了,不知他现在一切可安好否?”
吴昌时道:“稼翁如今是府上戏班的教习,一切安好,章兄大可安心。不如章兄夫妇在此稍等,吴某回去安排一下,立刻便派人来接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