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清谈（二）（1 / 1）
章质在江阴酒后狂言的事情很快传开了，他在江阴呆不下去，只草草住了一日便带着妻子和马亨三人驱车登程。临走前李逊之再三告诫章质，到了京城千万不要乱说话，章质也只是唯唯称是罢了。
三人到达京城时已是四月初，从外城右安门进入，便可见到路边尽是高大的槐树，有些早已吐着一咕嘟一咕嘟的槐花，淡淡的清香弥漫天际。时隔两年故地重游，章质可谓感怀良久。记得当时自己尚且背负着“汉奸”的骂名，来到京城也是忐忑不安，连帝京的景物也无心观赏，可是此次却多了一份闲适之情。
这日正是午后少人之时，京城的天气四月间已有暑气，梅心书斋的伙计正敞着怀躺在竹质躺椅上午睡，里屋，东家吴瑄却是穿着一身细葛布的蓝色衫子，一手摇着折扇，一手捧着一本《文心雕龙》细看。忽然间，他只觉身后竟多了一个人，吴瑄一惊，正要出言，谁知那人已是哈哈笑道：“璧卿，吓着你了吧！”
吴瑄一听这声音便知道是谁了，“哎呀”一声长叹，又好气又好笑地转过头去。果然身后一脸英气的青年正笑吟吟地看着他，道：“璧卿，没想到是我吧？”
吴瑄笑着让章质在身侧的椅子上坐下，便道：“怎么偷偷摸摸进来，像做贼似的？”
章质道：“可不是做贼？当初我可是大闹北直隶的人物，要是被人看见了也不好啊。”
吴瑄却不笑了，只是随手一扔书，道：“这回你怎么突然想起来京城了？”
章质便把马亨欲在炮厂任职，自己也得了徐骥一封荐书的事说了。吴瑄听了，沉默半晌，道：“你真打算去炮厂任职？”
章质摇头道：“这不过是个托词罢了，我这回是替西铭先生张溥送信来的！”他取出张溥写给吴昌时的那封信放在桌上，对吴瑄道：“西铭先生想荐我作中书舍人，我却不愿跳进党争的火坑里去，这封信还是麻烦你找人帮我送吧。”
吴瑄沉吟了半晌，却将信推了回去，道：“子文，这信你拿回去吧，我不能给你传。”
章质看着吴瑄犹豫的神情，惊道：“怎么，连你也害怕吴来之么？”
吴瑄苦笑道：“这个吴来之，道行远比你我想得高。他和厂卫交好，神通广大，眼线众多，你找我那是自讨苦吃。”
章质暗叹一口气，默默收回信，自嘲道：“行了，我也明白你的苦衷。吴来之，复社里怎么会有这等人物？”他顿了顿，才问道：“你可知道如今朝局如何？”
吴瑄沉声道：“薛国观就要倒台了。”他见章质一愣，才笑道：“大概你也猜得到，薛国观倒台这事上，这位吴来之出力颇多。若是薛国观一走，内阁中所剩的也不过是范复粹、张四知这样的庸人，将来定是还需要一位有能力的大人物来接班的。”
“会是东林、复社一党的人物么？”
吴瑄淡淡摇头道：“自然不会。如今他们也是学乖了，绝不会亲自出手的。你瞧着吧，将来的新首辅，定会是一个你我都想不到的人物。”
回到客栈中，马亨便和章质说起他想去拜访在钦天监任职的传教士日耳曼人汤若望。章质早已久闻此人大名，也颇想见他一面。原来这汤若望自从来中国之后便在士大夫中间名声远播，风评甚佳，因此也得以在朝中任职，开始是在钦天监，后来又兼了历局的工作，专门主持新历法的编制，然而他自己却是住在宣武门内的天主教堂“南堂”内。
这南堂乃是万历年间来华的泰西人利玛窦所建，隔壁就是天启初年东林士子讲学的首善书院，天启四年罢讲学后，这里便一直荒废着。崇祯初年朝廷主持修《崇祯历书》，这里就被辟为了历局，这自然也是因为靠近天主堂的缘故。
章质和马亨寻到南堂，从正门进去，里面便是空空荡荡，只有几个穿着短打的汉人在低头扫地。马亨却是面露激动之色，仿佛是回家了一般，快步冲进正堂，只见屋子里摆着花梨木的桌椅茶几，唯一不同的就是中堂挂着一幅圣母抱着圣子的泰西画，其余都和普通人家没什么不同。马亨见到这情境，似乎有些落落，不由得脚步也放慢了，眼中竟有些湿润。
这时屋里有人出来，也是个穿着汉服的泰西人，一头金色卷发，双眸海蓝，颇有几分奇异的美感。马亨只看了他一眼，便大喜叫道：“我的主啊，安东尼奥，你怎么在这里？”
那个叫安东尼奥的人一愣，转瞬间也是爆发出一声欢喜的叫喊，一下子冲过来牢牢抱住马亨，连声道：“威廉，是你么？威廉，你还活着！”
马亨已是热泪盈眶，颤声道：“安东尼奥，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你还好吧，怎么到京城来了？快告诉我！”
安东尼奥用力拍着马亨的后背，也是泣不成声，道：“我好得很，你也好吧？这里的人民都很友好，只是他们都是异教徒，不肯接受主的光辉……”
章质知他俩定是相识，见两人的情绪稍稍平复，便上前道：“这位先生，我们想求见汤若望先生，能帮我们引荐一下么？”
安东尼奥微微一怔，这才看到了章质，忙侧过头去抹抹眼泪，微笑道：“你是威廉的朋友的吧？你们要找汤先生，那可不巧，他到皇宫里的司天台去了。要不，你在这里等一会儿，说不定他马上就回来了。”
章质谢了一声，便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那边马亨和安东尼奥却是早已不客气地聊了起来，只不过他们用的自是泰西语言，章质听不懂，闲坐着气闷，便站起身四处逛起来。
越过一道抄手游廊，便到了旁边历局的院子。这里并非衙门官署，并无人守卫，进进出出的有汉人也有泰西人。《崇祯历书》在崇祯七年便已完工，只是历局虽然撤去，但当年一起修历书的人却时常在这里聚会，探讨天文历数之学。章质一路行来，院子的一角放着几个巨大的铜质天文仪器，章质认识的只有浑仪和圭表，其余均未见过，自然也不敢乱动。
他正看得出神，冷不防听得身后有人冷冷问道：“你不是南堂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