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结缡(三)(1 / 1)
第二日午后,徐骥便请章质过去小叙。两人在徐骥的书房中分宾主坐下,章质只见这书房中除了各式碑帖书籍笔墨古玩之类,还有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案头放着一个海碗大小的金属球,斜串在一根金属轴上,上面画着花花绿绿的图案;窗台下原来安置香炉的地方放着一个长长的金属圆筒。章质正看得出神,冷不防却听耳边传来几声怪异的鸟叫声,章质应声回头一看,却见墙角的一架泰西挂钟当当当地敲了起来。
徐骥见他好奇,便领着他走到钟前,指着表盘上的字符道:“你看,这口钟每到一个时辰的初、正两刻便会自动敲响,上面小房子里便会有一只木头小鸟跳出来唱歌。这指针指在如今的位置上,就代表现在的时刻是未初了。”
章质只觉恍如梦寐,伸手摸了摸表盘外的水晶罩子,又将耳朵凑近表盘听了听,却听到里面传来“滴答”、“滴答”的响声,神秘而又富有韵律。章质抬起头来,好奇地向徐骥问道:“这钟为什么会自动敲响?难道是有人告诉他时间到了么?”
徐骥哈哈大笑,道:“这些泰西人的玩意儿看起来神秘,其实却并不繁难。当初利玛窦先生远渡重洋来到朝中,就向神宗献上了一台自鸣钟。神宗命令钦天监的四个太监跟随利先生学习了三天钟表的技术,便能自如地进行调试了。后来神宗还命利先生画出了钟表的图纸,命令国内的工匠也仿制了一台,听说如今还放在御花园里呢。”
章质好奇心大起,道:“先生一定也懂这些格物之学吧?能不能……能不能传授给学生?学生以前略读过令尊大人和利先生合译的《几何原本》,只觉得这泰西人的学问与中土学问全然不同,只可惜学识有限,自学不得。如今见到了徐先生,学生定要好好请教一番了。”
徐骥捋着颏下的胡须,点了点头,却又领着他来到窗前,拿起那个长长的金属筒,将一端对准右眼,一端对准窗外,略微转动了一下筒身,便交给章质道:“你瞧瞧!”
章质接过,也学着他的样子凑近眼睛一看,顿时吃了一惊,只见筒里有个圆形的小窗口,里面竟把十几里外的房屋人群树木都看得一清二楚。章质失声道:“这……这就是他们说的千里镜?”
徐骥点头道:“不错。”
章质放下千里镜,却仍舍不得脱手,翻来覆去把玩不定。徐骥微笑道:“你既然喜欢,一会儿就不妨拿回去仔细研究一下,就当是老夫送你的见面礼了。”
章质又惊又喜,连声道:“多谢先生,多谢先生!”
徐骥看着他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心中也是欢喜,过了许久才见他把千里镜放好,这才坐下道:“贤侄请坐,今日请贤侄来此,老夫是有一事相询。”
章质便也坐了,拱手道:“还请先生赐教。”
徐骥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下,才道:“听马先生说,贤侄曾一度跟随李闯纵横中原?”
关于章质“从贼”的经历,似乎每一个人都要拿来教训他一番,即使是张溥那样见识高卓的人也不能免俗。章质虽然心中很不以为然,可也习惯了别人的侧目而视,便道:“正是,章某曾得罪朝中大僚,只好远走山野,辗转进入李闯军中。”
徐骥点点头,脸上倒看不出有什么不满的声色,又问,“那你为何又离开他们了呢?”
章质懒懒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徐骥沉吟半晌才问:“中原百姓的日子很不好过吧?他们不比江南商人生财有道,不但要缴纳高额的赋税,还要应付剿饷、辽饷、练饷这三饷,更兼这二三十年来一直灾荒频仍、疫病丛生。可怜天下百姓,为什么要遭此劫难呢?”
章质想起在蕲水碰到的乱民,眼中又显现出钱春胸口那血淋淋的伤疤,心中一跳,脱口而出道:“徐先生,学生本是富家子弟,从小吃穿不愁、使气任侠,如果不入中原、不入义军队伍,可能至死也不知道天地间还有这样悲惨的生活。学生听义军里的兄弟们说过,在陇西、秦中,父弃子、夫弃妻,掘草根、煮白石……学生曾亲眼见过有人为了养活老母,不得割肉饲亲。可是老母亲最终仍是饿死了,他们也还是不得不造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大明百姓何辜,却要遭受这等末世之劫?然而此时,金陵城中的王侯将相,还在夜夜笙歌、日日宴饮、钩心斗角。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学生若不是从贼,万万不可能相信时间还有这等不公平之事!”
“人人都有原罪。”徐骥沉着双眼说了一句洋教里的教义,重重叹息一声,顿了顿道,“你从贼,一定有不少道学先生对你嗤之以鼻,但只要你自己觉得值得,那就不必理会他们。”
“徐先生!”章质忍不住叫了一声,心中顿起知己之感。要知道“从贼”这事,哪怕是亲密如吴瑄、尊长如张溥,也从没有人说过他做得对,而这个初次见面的中年人却直指他本心,将他一年来心中最忌讳的一件事一笔勾除。章质心中感动,忙站起身便对着徐骥深深一揖,颤声道:“徐先生真我师也!”
徐骥笑着示意他坐下,道:“你那好奇的性子我倒很是喜欢。你算是敢于开眼看天地的人物,只是你一味知道西学高深的机械算术知识,可又知不知道,这些学问我们汉人也不弱于他?你若想学西学,首先还要先贯通华夏几千年来的格物知识!西学虽强,可是我们也不能一味崇洋。只有把中学和西学融会贯通,才能做到超胜,你明白了么?”
章质只觉脑海中一道闪电闪过,不禁心旌摇曳,问道:“我们汉人的学问也不弱于他?可我看到大明的火器为什么如此积弱,为什么船只机械的制造都远远不如泰西?”
“你知道永、宣年间七下泰西的三宝太监郑和么?”徐骥朗然言道,“船队中最大的船四十四丈四尺,宽十八丈,立九桅,挂十二帆,即使是马同升的祖国佛朗机,也对此赞叹不已!我们大明文武编写的《武备志》、《火龙经》、《神器谱》、《新制诸器图说》等书,上面记载的机械与火器,也绝不输于泰西人的装备;更不要说算术、天文、医药方面的书籍了。若我们事事求着泰西人,只知道买他们的机械火器,我们就得一辈子依赖他们,这绝对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一定要学习他们的知识,发展成我们自己的技术,才能真正做到超胜。”
说到这里,他眼神中的失望之情渐浓,叹道:“只可惜……只可惜工部、兵部的官员并不上心,所制兵器都是偷工减料,粗制滥造,在战场上毫无用处!不是我们大明没有好东西,只是我们自己都不重视,如此心态,如何能做到超胜?”
他说得激愤,章质心中也是大有同感,接口道:“正是,听闻令尊大人原来主持铸炮的工作,竟然有人故意毁坏让炮炸膛,为的就是证明新式炮也不过如此。我曾经看见过卫所仓库中储藏的兵器,不是朽坏便是质量极差,也难怪官军在战场上屡战屡败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我年轻时也是一腔热血,跟着先文定公一起研习火器,只是我们辛辛苦苦研究出的东西,到底还是让工部兵部的匠户糟蹋了。”徐骥连连摇头,显得无奈之极,缓步踱到桌边,身子一晃,竟然便要栽倒。章质大惊,忙要过去扶。徐骥忙挽住他的手,摇头道:“没事,老毛病了。”他看了看章质的手,道:“子文腿伤未愈,索性留下来慢慢调养,我看你也是心怀国运的人,我们倒可以好好聊聊。你想学西学,我也可以慢慢教你一些。你看这样可好?”
章质大喜,当下便连声道:“学生愿意,多谢徐先生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