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结缡(一)(1 / 1)
章质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躺在吴园的床上了。他心中暗惊,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扭头一看,却见一个伏在床边沉睡的青衣女子。她头埋在臂弯里,一头乌黑的长发散在雪白的脖颈里,雪白的侧脸上,一双大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微微翕动。也不知她在做着什么梦,双眉却是紧皱,似乎有什么恐惧惊怕之事。
章质抬起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脸庞,低声道:“雪林,是你么?”
方才还沉睡着的少女顿时身子一震,倏地抬起头来,红红的面颊上还带着棉被折叠的印痕。她略带迷茫地一看身周,忽然发现章质也在看着她,顿时双眼中放出惊喜的光芒,颤声道:“子文,你……你醒了?”
章质只觉腔子里的一颗心瞬间跳到了嗓子眼里,面前的段雪林依然秀眉凤目,只是眉宇间的那份稚气已经略略脱去,隐然又多了一份坚定和温润。章质一下子伸出双手,将段雪林紧紧搂在怀里,不停地亲吻着她的额头,她的秀发,她的眼角。
段雪林的身子微微颤抖,只是靠在章质的肩上,低声道:“子文,我只怕你醒不过来……”
章质突然松开胳膊,正色道:“雪林,嫁给我!”
段雪林一惊,脸孔登时红了,却只是低着头不语。章质见他不说话,不禁惊道:“你不愿意嫁给我么?”
段雪林咬着嘴唇,仍是不语。章质急了,道:“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心么?”
段雪林缓缓抬起头,眼波微凉,只是缓缓低声道:“我如何不知你的心意?”
“那……那你可愿意嫁给我?”章质睁着双眼,凝视着眼前的少女,仿佛深怕自己一眨眼,她又要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段雪林抬起头,对上他的双眼,他只觉那一双眼虽然疲惫,却掩不住热与火。段雪林忽然便想:“这一盆火,不知什么时候会熄呢?”她一时目眩神驰,竟也不知这念头因何而起,又将如何消解,一时竟忘记了回答章质的话语。
正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吴瑄走了进来。他仍然穿着他平时常穿的天蓝色直裰,眉目清俊,神态闲逸。章质转头向他看去,两人目光一对,均是一阵沉默。好一会儿,还是章质先开口了,轻轻地道:“璧卿,是你救了我么?”
吴瑄点头道:“你没事了,那最好不过。你腿上只是外伤,我已请了南京最好的大夫来给你治伤,这几日你好好休养。”
他远远地在桌边坐了,也不说话,只是凝目看着章质。章质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忙低下头去,问:“你救我不会惹麻烦吧?”
吴瑄淡淡道:“我自有分寸。”他顿了顿,才皱眉道:“我告诉过你不要去惹复社的那些人,你怎么还是惹上了?这些人远比厂卫厉害得多。你如今已经陷入了派系之争中,比不得以前闲云野鹤的姿态了。”
章质苦笑道:“事情既已做了,便不要再说什么,我只求心安理得便是了。”
吴瑄长叹一声,站起身来,道:“只怕陷入了这些斗争之中,就再也难以心安理得了。”
章质见吴瑄说得郑重,心中却多了几分不以为然,只是不便点破,便换了话题道:“你可知道旧院名妓卞赛赛卞姑娘出了什么事么?那天晚上我竟然看到她来诏狱拜我,我那可是在做梦?”
“你是说卞姑娘么?”吴瑄缓步踱到窗前,伸手推开了窗户,道,“在大年初一那天,她嫁给徐青君了。”
章质身子一震,缠身道:“她……她嫁给了徐青君?这怎么可能?”他一阵激动,掀开被子便要下床,然而双腿只一动,便觉一阵钻心疼痛。段雪林忙扶住他,道:“你别乱动,我说给你听!这件事全南京城的人都知道了,都在传徐青君的笑话呢!”
章质大奇道:“笑话?怎么讲?”
段雪林笑道:“是啦。听说那魏国公府的二公子徐青君大摆筵席,娶卞姑娘过门,谁知道徐青君和卞姑娘交拜完礼之后,卞姑娘竟然脱去大红嫁衣,摘掉头上的首饰,露出一身道姑装束,一字字地告诉徐青君,她从此出家为女冠,再不涉足红尘!”
章质倒吸一口冷气,不可思议地道:“她……她这是何苦?那徐青君呢?”
“徐青君当时吓傻了,也没反应过来,便让卞姑娘带着侍女扬长而去。直到那两人走出好久,徐青君才回过神来,暴跳如雷,要派家丁去捉卞姑娘。谁知这时侯他的哥哥、魏国公府的小公爷徐文爵居然来了,只把徐青君狠狠臭骂一顿,说他妄图娶个烟花女子回家,是败坏家风。其余闲人见风头不对,也就赶快散了。”段雪林叽叽咯咯地笑着,一面还绘声绘色地描述徐青君的尴尬样子。章质也是勉强撇嘴一笑,忽又转头问吴瑄道:“璧卿,你可知道卞姑娘为什么突然嫁了徐青君?”
吴瑄微微喟叹道:“当初你被南京守备府的人抓住,徐青君便去威胁吴梅村,要他让出卞姑娘,否则便让他和他老师张西铭一起牵连到你的‘通贼’案里。吴梅村为了老师、也为了自己的清誉,只好忍痛割爱。不过卞姑娘想来她终究是不愿意进徐家门的,所以才想用出家的话头来搪塞住众人的口舌。”
“只怕徐青君报复卞姑娘。”章质忧道。
吴瑄道:“想是肯定想的,只怕做起来却不容易。一来闹出这么大的丑闻,魏国公府一定会对徐青君严加管教,不让他再有机会作恶。二来当时卞姑娘已经和徐青君完礼,剩下的事只能由她自己做主,徐青君也不能勉强。这位卞姑娘看似沦落风尘,柔弱无助,想到还是这样一个聪明刚烈的奇女子。”
章质和卞赛赛只有一面之缘,所知并不多,可没想到这个青楼女子英气逼人,竟不下于须眉。一想到卞赛赛私入诏狱向自己下拜,章质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奇怪的知己之感,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向吴瑄道:“璧卿,你安排一下,明天我要去旧院!”
吴瑄皱眉道:“你的伤太重了,不许去。”
章质固执地摇头,道:“不行,我一定要去,我欠她一拜!”
吴瑄还在犹豫,段雪林却笑道:“吴公子不要着急,我陪他去便是了。我知道他的性子,若叫他不去见见这位卞姑娘,他是宁死也不会甘心的。”
章质微笑着看了段雪林一眼,两人相视一笑,均觉莫逆于心。吴瑄无奈,只好点头同意。
第二天一早,两乘轿子悄悄离开了吴园,往旧院清尘馆而去。段雪林扶着章质下轿,勉强立定,便见清尘馆门前已然站着一个锦衣男子。
章质认得出这背影,只好微带苦涩地道:“梅村兄,是你么?”
“哦?——”锦衣人转过身,赫然便是吴伟业。只是他此时神情委顿,面容灰暗,竟如一夜间老了十岁。他看见章质颇为惊讶,颤声道:“子文你出来了?”
章质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做纠缠,于是问道:“你也来见卞姑娘么?”
吴伟业苦笑道:“她不肯见我。”
章质无言,便对段雪林道:“你上去帮我敲门。”
段雪林依言而行,咚咚地扣了两下门环,只听院子里立刻传来一个少女的口音:“姐夫,你就走吧,娘不在这里。”
章质忙朗声道:“是柔柔么?我是章质,还请务必开门一见。”
院子里的声音这便停止了,过了一会儿,木门被打开了一道缝,柔柔探头出来,只见吴伟业仍旧站着,面容便是一滞,又见章质也站在一边,这才把门打开,道:“果然是章公子,你也是来见我娘的么?姐夫没有跟你说,娘以后不住这里了么?”
章质微微动容,转头看吴伟业,只见他面容呆滞,仿佛受了棰心之痛,不能忍受。章质只好再问柔柔,道:“传闻卞姑娘出家入道,是真的么?”
柔柔点头道:“真的。如今她的道号叫做‘玉京道人’,你可记得要改称呼了!”
章质皱眉道:“那你说卞……玉京道人她以后不住这里了,那她要到哪里去?”
柔柔道:“娘没告诉我。也许是去苏州,也许是去杭州,谁知道呢?既然出家了,怎么还能住在这里,当然是要找个道观才是啊!”
“道观?”吴伟业突然冷笑出声,道:“她宁愿割舍红尘也不愿见我一面么?我知道我对不起她,所以我才要向她道歉……柔柔,告诉我吧,她在哪里,她在哪里!”他走上一步,便握住柔柔的双肩使劲摇晃。
柔柔大惊,尖叫道:“你要干什么?”奋力扭动身子,立刻把吴伟业甩开,“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吴伟业便整个人扑在门上,用力捶着门板,哭叫道:“赛赛,赛赛,你出来啊,我知道你就在里面……赛赛,你饶了我吧……”
章质看他这般失态,心中也是不忍,上前温言道:“梅村兄……”
他只说了两句,吴伟业突然转身,面露凶光,也不顾章质重伤在身,一把揪住章质胸口的衣襟,喝道:“都是因为你!没有你惹下祸事,赛赛怎么会嫁给徐青君,又怎么会出家?你……你赔我赛赛!”
章质腿上的伤甚重,此时被吴伟业一拉扯,竟是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段雪林见吴伟业突然动粗,忙上去拉扯。可她毕竟是个女子,立刻也便被吴伟业一把推翻。章质只觉腿上伤口处刺痛入骨,然而见吴伟业对段雪林下如此重手,忍不住一个拳打在他小腹上,骂道:“吴梅村,你冷静些,你看看你在干什么!”
吴伟业吃了这一下,痛得顿时全身缩在一起,眼泪横流,只是再也说不出话,只是连连喘气。吴瑄从后一乘轿子上走下来,根本不看吴伟业一眼,径直过去先扶起段雪林,又小心地扶着章质站好,低声道:“你没事吧?”
章质摇头道:“没事。”他转头看了伛偻在一旁的吴伟业,又有些觉得心软,只是双腿痛得难以移动,难以去扶,只能向吴瑄示意。吴瑄却恍若不见,只是对章质道:“你不是还欠卞姑娘一拜么?”
章质苦笑道:“我记得。”于是让段雪林扶着自己跪下,这一跪对他的伤无疑是雪上加霜,只疼得他两眼发黑。他咬着牙对着清尘馆的大门恭恭敬敬一拜,这才站起身,终于一下子摔倒在段雪林怀里,吴瑄连忙扶着他了上轿。吴伟业看在眼里,似乎也楞住,缓缓站直,一整衣襟便转身走了。章质本想叫住他,但是想了想又闭住嘴,向吴瑄道:“我们回去吧。”
于是段雪林扶着章质上轿,宋瑄也上了,双轿又缓缓离去。只是这时清尘馆的木门突然打开了一条缝,柔柔一双妙目四下张望一番,才对身后那人道:“娘,他们都走了。”
此时的卞玉京一身杏黄道袍,头戴高冠,手捧玉麈,俨然是女冠打扮。她听了柔柔一句话,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却不移步。柔柔心疼小姐,温言劝道:“娘何苦如此?若是你实在放不下姐夫,婢子这就去追他回来。出家出家,这家哪有那么容易出的?”
卞玉京苦笑道:“一入空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何必理他?”说着便扭头进屋,然而不经意间,一滴晶莹的泪珠却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