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名媛(二)(1 / 1)
傍晚阮大铖府上果然派人来接卞赛赛。卞赛赛薄施脂粉,仍旧一身白衣,只是在外面披上了一件大红泰西绒的披风,远远看去便如雪地里的一支红梅。章质换了乐工的青衣,在腰带里插了根竹笛,和侍女柔柔随着卞赛赛一起前去赴宴。
阮大铖原本住在南京城司库坊裤子裆,号称“裤子裆里软”。自从去年年初复社公子吴应箕、陈贞慧等人合署了《留都防乱公揭》后,阮大铖的臭名再次到达顶峰后,又不得不搬出城住到祖堂山的别业里去。虽是“避难”,然而山间别墅清静雅致,他闲来写诗填词,调/教伶人,再加上身边有一帮清客相公,整日谈兵论政,俨然以孔明自居。
祖堂山在金陵城南,比起游人如潮的栖霞山、牛首山来显得有些冷清,然而这样的景致却最和文人雅士的心意。阮大铖的石巢园建在半山腰上,一道曲折的石径通上来,路边全都是白梅,清雅一片。而且石径边特意凿了水道,引山泉下来,然而并不是为了饮用,而是为了欣赏泉水琤瑽的雅静。
卞赛赛坐着小轿,由两个清秀的小厮抬着上了山,章质和柔柔一边一个跟随。朦胧的月色之下白梅光影浮动,暗香氤氲;流水声若隐若现,潺湲不绝;清冷的空气中散发着疏朗的意味,连章质都要忍不住赞赏。
到了石巢园门口,卞赛赛缓缓下轿,眼前便觉一亮,只见一片白梅林中,层层叠叠的屋宇沿着山势而立,粉墙黛瓦,气势不凡。各处屋宇以曲廊、复道相连,其间引泉为活水,水路参差点缀各处,再加上叠石树花,高低错落,精致异常。而此时耳中也听到若有若无的音乐之声,吴侬软语,妖媚可喜,真乃胜地。
只见梅林中娉娉袅袅走出一队女子,一色白衣,犹如月中仙子,又如梅中精灵。当先的女子十八/九岁,戴着银狄髻,长眉入鬓,细细用螺子黛描成青黑,小小的嘴上点着胭脂,装束不凡,相貌更是清丽逼人,几步上前向卞赛赛一福,道:“圆老①命贱妾在此迎接卞姑娘,卞姑娘请进。”
卞赛赛欠身还礼,淡淡地道:“原来是细雨阁的沈姐姐,小妹失礼。”说着也不多言,抬腿便往梅林中走去,章质跟在卞赛赛身后,却是跟那白衣女子对了一眼,这一下两人可都是一惊,原来这位“细雨阁的沈姐姐”赫然便是沈流光!只是比起西平堡楚楚可怜的营妓装束,沈家村蓬门荜户的贫女打扮,如今她这一身江南名妓的行头,真可谓是恍若天人了!
在此时此地,双方自不可能去追究为何对方会出现在这里。不过章质却知沈流光是锦衣卫番子,她潜伏在南京自然不会只是为了侍候阮大铖,只怕也是要打探南都的情况。这事说穿了也没什么稀奇的,要知道金陵多才子名士,这些人动不动便口无遮拦,评论朝政、臧否人物,没有锦衣卫的密探反倒是奇怪了。
沈流光在前面带路,穿过梅林,便进到一处宽敞的厅堂之中。只见那厅堂的匾额上书“咏怀堂”三个流金大字,乃是阮大铖的亲笔,笔力雄健,颇为不俗。而那厅堂足足有五间九架,按制已是一二品大员的规格,阮大铖早已是僭越。绕过正堂来到后面,只见一个精致华丽的暖阁对着一片湖水而落,湖对面则是一个高高的戏台,此时正有两三个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阮大铖自写的传奇《燕子笺》。暖阁中铺着红氍毹,一应陈设皆是紫檀所制,一色典雅名贵,叫人心折。
卞赛赛解下披风交给柔柔,缓步入内,众人顿时觉得眼前一亮,沈流光与她都是美女,然而春兰秋菊各有胜场。沈流光意态飞扬,明媚动人,卞赛赛温柔冷漠,清静淡雅,此时双双白衣,便如小玉双成,不可逼视。坐在主位上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虬髯男子笑着站起身,向卞赛赛道:“卞姑娘果然守信,真是给老夫面子啊。流光,给卞姑娘安排位置,上茶上点心。卞姑娘,老夫来给你介绍今日来的客人。”
卞赛赛面无表情,冷冷淡淡地嗯了一声,便跟着阮大铖的脚步而去。第一个便是魏国公徐宏基的次子徐青君。他不过二十出头,衣衫华丽,相貌风度倒也不错,只是未免有点携势自傲,除了对卞赛赛客气有礼,对别人就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了。另外的两个男宾都是阮大铖府上的清客,一个叫丁继之,一个叫张燕筑,惯会串戏,都是有名的伶俐角色。两个相陪的女子则是珠市的一对姐妹王月和王节,也都是风姿绰约、明眸皓齿之辈。
卞赛赛一一和他们问好,其实大家都是相熟之人,也不用如何客套。卞赛赛在席边坐下,见桌上还没有上大菜,只是放着几味瓜果蜜饯、点心糕饼,却是样样精致。徐青君忙不迭地上来献媚,一指其中一盘糕点道:“卞姑娘可知这叠百果糕的来历么?南京市面上做百果糕的极多,却无一得法。正宗的百果糕,定要在杭州北关门外林家老号所制,以粉糯、多松仁、胡桃而不放橙丁者为妙。吃到口中,甜味非蜜非糖,可暂可久。②这可是我派人在几天前就去杭州请师傅来金陵,刚刚才让他们做好的,卞姑娘吃吃看。”
卞赛赛微微一笑,道:“多谢二公子了,奴家素来不爱吃甜食。不过既然二公子如此推荐,奴家还是要吃上一口。”
她一直对谁都冷冷淡淡,此时突然对徐青君微笑,徐青君顿时觉得骨头都快酥了。只见卞赛赛伸出纤长的柔荑,拈起一块百果糕,红唇轻开,贝齿微露,轻轻咬了一口,缓缓咀嚼,笑道:“这糕儿甜而不腻,糯而不粘,果然美味!”
徐青君此时酥得连骨头都没有了,连声道:“卞姑娘别叫我二公子,听起来怪生分的,你叫我的表字青君就好了。”
“今日虽是小宴,但尊卑礼数怎么能稍缺?青君二字,唯有圆老这样的身份地位的人才能呼之,奴家怎么敢僭越呢?”卞赛赛柔声道。
徐青君双眼冒光,连声道:“不僭越,不僭越。都是自己人,讲什么礼数啊?”
卞赛赛细细的眉头一簇,仿佛不胜娇弱,半晌才低声道:“既然如此,那奴家就斗胆了。青君!”她果然轻轻唤了一声,徐青君只觉魂都飞上了天,连声答应。章质此时扮作乐工,便立在卞赛赛身后,听到这一声柔肠百折的轻唤,也觉得心神一荡,感觉有些飘飘然。他是见过卞赛赛淡薄冷漠、口齿犀利的一面的,却没想到这样一个冷美人也能如此娇媚。
阮大铖见徐青君和卞赛赛眉来眼去,便呵呵一笑,道:“今日请徐二公子和卞姑娘前来,主要是想请二位帮忙指点一下老夫的戏班子。他们近来排演《燕子笺》,似乎总有不到之处,老夫冥思苦想不得要领,卞姑娘是昆腔大家,还请帮忙指点。”
卞赛赛忙站起身一福,道:“圆老缪赞。不瞒圆老,这套《燕子笺》奴家还没有好好欣赏过,不如就请戏台上的伶人们好好演出,奴家在这边细细看着,方才知道剧情、关目、要领所在。”
阮大铖见卞赛赛这么说,也并不在意。所谓“请教指点”原就不是阮大铖的真意,不过是借口把卞赛赛和徐青君拉到一处罢了,何况他也素来自负,认为自家的传奇无人能改,卞赛赛一个小小青楼女子,更是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