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名媛(一)(1 / 1)
一时柔柔过来上茶,卞赛赛便请吴伟业和章质坐了,自己点燃熏香。那香也甚是奇特,一道紫烟从铜壶的鹤嘴中飘出,竟然凝结不散,犹如一棵无形兰草,气味更是深幽。吴伟业笑道:“赛赛还在用我送你的鸡舌香么?”
“奴家知道这香是上品,因此不敢轻用。自公子走后,奴家这还是第一次用。”卞赛赛静静地说了一句,便斜靠在小塌上不语,一时间室中便处于一种清冷的宁静之中。
吴伟业看看章质,见他只是低头喝茶,似乎心事重重,便对卞赛赛道:“赛赛,我走这半年,旧院可有什么趣事么?”
卞赛赛神色间颇为慵懒,轻轻地道:“趣事虽无,小事倒有一两件。无非也就是媚香楼的李香君跟了侯朝宗,眉楼的顾眉生跟了龚孝升,听说如是姐姐还与东林耆旧钱牧斋打得火热。红粉胭脂之地,除了这些情爱之事,也无什么可以说嘴的了。”
吴伟业听到柳如是跟了钱谦益,脸色便是一变,忙问:“怎么,她跟陈卧子竟散了么?”
卞赛赛却是冷笑道:“如是姐姐是何等样人,怎么甘心嫁到陈卧子家受他夫人老娘的闲气?陈相公虽然才学出众,可惜心性还是优柔寡断了些,家教又严,自然也是断断不可能带一个青楼女子回家的。钱牧翁年纪虽大,可是待如是姐姐却好。如是姐姐心气再高,说到底也是个女人,二十出头了,难道能一辈子不嫁人么?”
吴伟业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总是觉得她归于钱牧斋,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卞赛赛忽然又格格一笑,道:“吴公子打听了这么多人,似乎少问了一位吧?”
吴伟业奇道:“那是谁?是寒秀斋的李十娘,还是画得一笔好山水的范双玉?难不成……竟是你家小妹子敏儿不成?①”
卞赛赛眉毛一挑,冷冷地道:“你忘记陈圆圆了么?”
“圆圆……”吴伟业楞了楞,语气间微微有一丝醋意,道,“她可是冒辟疆的禁脔啊!”
卞赛赛叹道:“可惜你在外不知留都的之事,据说京中的田皇亲南下选购美女,已经定下了杨宛、顾秦两位姐妹,还有一人,听说颇属意于圆圆。冒辟疆也是自私薄情之人,为他老子的事一走数月,竟让圆圆整日担惊受怕。你以前和圆圆甚是相好,也该照顾她一下。”
吴伟业听卞赛赛这话处处为陈圆圆设想,还以为是她有意试探,忙道:“圆圆是田皇亲看重的,我能有什么办法?圆圆跟了田皇亲,也是她的福气;她走了,董小宛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跟冒辟疆在一起,也是小宛的福气:这不是两全齐美么?”
卞赛赛听了他这话,顿时浑身一颤,本就雪白的脸色更加没有一丝血色,颤声道:“你……你是这么想的?若是奴家也被什么贵人选去……”
正在此时,忽听得院外有人笃笃的叩门。卞赛赛秀目一抬,便掩去了方才的失望之意,转头对侍奉在一旁柔柔道:“你去瞧瞧!”
柔柔转身而去,一会儿又匆匆进来,双手奉上一张大红帖子给卞赛赛,道:“娘,是魏国公府的徐二公子差人送来的帖子,要请娘今晚去赴宴,说是要请娘指点一下他的戏班子!”
吴伟业奇道:“哪个徐二公子?莫非是魏国公徐宏基的二公子徐青君?”
柔柔望了一眼正在低头细看请帖的卞赛赛,便嘟囔着小嘴道:“当然是他啦。姐夫你不在的这半年,他三天两头来找娘的麻烦,赶都赶不走……”
她还要再说下去,卞赛赛却轻声斥道:“别说了!”她把请帖重新叠好交给柔柔,道:“出去还给那人,就说我病了,不能赴约。”
看着柔柔拿着帖子出去了,卞赛赛才转头对吴伟业道:“你知道徐二公子今儿在什么地方设宴么?”
吴伟业好奇心起,道:“在哪儿?”
卞赛赛面色微微一沉,道:“在石巢园!”
“他在阮胡子的石巢园设宴?他竟和阮胡子勾搭上了?”吴伟业登时瞪大了眼睛,怒道,“他也算是勋臣子弟,怎么竟不顾祖上家风,和阮胡子这种阉党余孽为伍?”
卞赛赛正色道:“如今朝野上下,这种只顾钻营,不知羞耻的人难道还少了么?想当初侯公子替香君姐姐梳拢,阮胡子给他们送了妆奁,侯朝宗竟也收了。反倒是香君小小女子,义薄云天,坚决谢绝。奴家虽比不得香君大义,却也不愿去给阮胡子、徐青君那样的国贼禄蠹陪酒卖笑!”
她正说着,柔柔却又匆匆转身进来,面露惶恐之色,道:“娘,那人说……说娘根本没病!他方才还见到姐夫进来了呢!他还说,若是娘不肯去,徐二公子就马上找人弹劾姐夫……以官身寻花问柳,定要叫姐夫好看!”
“这……”吴伟业登时慌了神,一双眸子四下乱转,下意识地便要起身要走。卞赛赛见他如此软弱,心中又是可气又是怜悯,当下接过柔柔手中的帖子,仔仔细细审视了片刻,便道:“柔柔,你出去告诉他,就说我去便是!”
吴伟业“啊呀”一声叫,忙握住卞赛赛的手,道:“赛赛,你……”
卞赛赛一用力,便抽回了自己的手,冷笑道:“奴家不过是风尘中一弱质花柳,比不得吴老爷官居清要。若叫人知道是因为奴家害得吴老爷罢官落职,奴家如何承担得起?”
吴伟业脸孔登时一红,低声道:“赛赛,你何必说这些?今夜之会,我看你还是……还是不要去了吧?只怕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他便说,声音便低了下去,显是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他正在犹豫不决,忽听得耳畔一直沉默不语的章质突然开口道:“卞姑娘若怕此去有危险,在下可以化装成乐工保护姑娘的安全。”
卞赛赛显然也是吃了一惊,脸孔一红,站起身匆匆回礼,道:“章公子言重了,此事与公子无关,如何敢劳大驾?”
章质拱手道:“此事确乎于在下无关。不过一来梅村先生是我朋友,我不当坐视他陷入尴尬之地;二来我也敬姑娘侠肝义胆,风霜高洁!自古风尘中多奇女子,李师师散财、梁红玉击鼓,卞姑娘于今不遑多让!在下不忍姑娘落入阮大铖、徐青君辈之手,甘愿护花,确保姑娘今夜能平安归来!”
卞赛赛忙道:“章公子今日不过初见,何必为奴家如此受累?今日之宴,只怕也不会有什么风险,倒是章公子过虑了。”
章质摇头道:“非也,我瞧着这却是阮大铖、徐青君早就设计好的。梅村兄和我本比徐家的信差早到,他却随口能借吴公子的身份要挟姑娘,可见他们早已窥伺在旁,知道今日梅村兄回了南京,才特意来给卞姑娘一个下马威的。方才柔柔说徐青君屡屡前来骚扰,我只怕今晚他借势强行与卞姑娘定下嫁娶之约。如此一来,卞姑娘岂非危险得很了?”
这也正是卞赛赛担忧之处,只是她一向面皮薄,不愿在吴伟业面前提起此事,此时被章质一语道破,她只得掩面垂首不语。吴伟业听得此言却是大惊,忙道:“那徐青君不但风流成性,人品不端,而且家中已有好几房妻妾,你怎么能嫁了那样的纨绔子弟?”
卞赛赛淡淡摇头,道:“我绝不会嫁他。”她转头目视吴、章二人道:“多谢二位仗义,赛赛心中已有计较,二位不须担心。”
吴伟业听她如此说,便也讷讷无语,只转头对章质道:“你今夜可千万要护着赛赛才好!”
章质正色点头道:“弟绝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