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寒江(一)(1 / 1)
章质送走吴瑄,便上了前往南京的客船,入舱房歇息。过不多时,忽听得隔壁房间有人进出,一人却是大声道:“夫子,如今的朝中权贵是视国爵为私禄,夫子为什么还不肯出手呢?”
章质暗暗吃惊,心道这话说得好生没来由。他起身将自己房间的屋门推开一线,却见隔壁门外两个书生正在开门,看衣衫,却正是方才在岸上见过的那两人。他暗道声“好巧”,忙将门关上,却听另一人道:“出手?你想做什么?唐朝之亡便是牛李党争种下的祸根!骏公,你从南京任上跑到我这里来,不会就是跟我说这些吧?”
接着便听钥匙插入锁孔,门吱呀一声开了。二人进内,关上门继续说话。章质忙将耳朵贴在薄薄的壁板上细听。便听先前那人有些着急,叫道:“夫子,人家已是欺负到头上来了!郑峚阳是东林一脉,竟被凌迟处死;黄石斋是国朝大儒,竟被当堂廷杖;李士谦是李太仆公遗孤,竟被罢官回乡!薛韩城心狠手辣,他这是要对我们下手了!”他连说三个“竟被”,显然是气愤之极了。
他那老师却是立刻斥道:“噤声!这里可不是你家的花园子!这船上鱼龙混杂,可没你想得那么干净。骏公,你如今是南京国子监司业,可是耐不住寂寞了?你才入仕几年,就想着和薛韩城斗?你还嫩啊!”
那“骏公”却是低声问道:“难道夫子已有安排?”
“我不过是江南一布衣,身上又无一官半职,便是比你这个国子监司业还要不如,又能有什么安排?又怎么能有安排?骏公,多猜多想不是好事。你还年轻,好好读书,修生养性才是正途!骏公,你是我看中的弟子,文采心性都是顶尖的人物,那些钩心斗角的事情,我不愿意你参与,你知道么?”
“可是夫子又为何派吴来之……我难道比他差么?”
“够了!”那老师突然厉声道,“我从来没有派过谁!吴来之是当今能吏,能在礼部任职全是凭他自己的才学!”他突然放缓了口气,略带郁郁地道,“骏公,你真的不了解我的心思么?论人品文思,你比吴来之强得太多了,只是他比你心狠,比你果决,比你灵活,有些事他能做,你不能做,我也……舍不得让你做!”
“夫子……”
隔壁的声音停了片刻,那老师的声音才响起,只是更加忧郁:“你一个人跑出来找我,若是被御史知道参上一本就不妙了,反正我顺路,就直接送你回南京吧。”
那“骏公”小声嘟囔了几句,便不说话了,一会儿隔壁便传来棋子落枰的“叮当”声。那师生二人的话没头没尾,可是章质却是听得冷汗涔涔而下,他原本也猜不出这二人是谁,可知道那学生说出“吴来之”三字时,方才呆住。如今朝野上下,姓吴字来之,还在礼部任职的人只有一个,那便是复社要员,新任礼部主事吴昌时!如此,那“骏公”难道竟是文坛巨擘梅村先生吴伟业?而吴伟业的老师便是……
——西铭先生,张溥!
章质实在不敢相信,大名鼎鼎的西铭先生、复社的首领、“娄东二张”之一的西张夫子,无数读书人敬仰的经学大师张溥就跟自己隔着一块薄薄的木板!
在张溥组织复社之前,全国已有许多文社,如江北匡社、中州端社、松江几社、莱阳邑社、浙东超社、江南应社,都是其中翘楚。然而崇祯四年,一向埋首书斋治学的西铭先生突然出山,合天下文社为一,是为“复社”,更提出了“兴复古学,务为有用”的响亮口号,顿时成为士林典范。
崇祯六年,张溥在苏州虎丘大会诸社社友,全国各地的文人都不远千里赶来参加。山左、江右、晋、楚、闽、浙等地乘舟车到这里的有数千人,大雄宝殿容不下,生公台、千人石,鳞次布席皆满,往来如织。游人聚观,无不诧叹,以为三百年来未有。以后虽然也办过几次虎丘大会,但都比不上张溥牵头的这一次来的盛大。
章质心中且惊且喜,一时满脑袋想的便是如何寻个借口与张溥相交一番,早把上船前吴瑄的告诫抛在脑后,更浑然不觉方才这一对师生所谈有何隐晦不能告人之处。他天生好奇外向的性子,压抑久了,此刻旅途无事,不免慢慢又转了出来。
只是一连几日,隔壁那两人都足不出户,也不再谈论朝政,不过是日日下棋喝酒,论些诗赋文章罢了。章质找不到和他们交谈的空子。一颗心便又淡了下去。
几日后船至蕲水,江面上的风浪突然加大,西北风吹得客船上下颠簸,船工不敢冒险,只好把船先停在蕲水县城的码头外,等待风浪平息再起行。这蕲水是黄州府的属县,离湖广巡抚治所武昌不远,然而触目所见却是一片萧瑟荒芜,别说人烟,便是鸡鸭也没有见过一只,枯枝乱叶,薄雾冥冥,天辽地远,满目清冷。
夜深了,客船静悄悄地泊着,船身在波浪中摇晃,满耳皆是风声水声,滚滚不绝。章质睡觉素来不实,这船又颠簸得厉害,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而薄薄的木板透出隔壁舱房里的一点幽光,看来那二人也没有睡。风声中,只听得沙沙私语之声,却不知在谈论什么。
万籁俱寂中,突听舱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咣当”一声,便听见隔壁的房门被突然推开了。章质大吃一惊,深更半夜是谁乱闯别人房间?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听见隔壁吴伟业的声音尖声道:“你是什么人?”
“救救我……救救我……我是蕲水知县,有人要杀我!”来人气喘吁吁,口气又惊又怕。要知道船泊岸边,跳板并未撤掉,而张、吴二人的房间又是在进船舱的第一间。显然此人是被人追赶到码头边,走投无路冲上客船,随手推开第一间舱房就冲了进去。
章质心念一动,蕲水知县虽然只有七品,但好歹也是朝廷命官,怎么会如此狼狈地被人追杀?他立刻抓起外衣随手一披,冲出房门走到甲板上。只见昏暗的码头上突然多了一大片灯火,一群人一边叫骂一边挥舞着手中的棍子,向码头拥来。走得近了,便可以看见大冬天他们竟然只穿着薄薄的麻布单衣,然而此时群情汹汹,转眼间领头的那十来个竟然就冲过跳板来到了船上,为首的大声喝道:“交出汪仲允那个狗官!”
他一叫,剩下的人也跟着大叫,齐声破口大骂那个汪仲允。此时甲板上便只有章质一人,众人见他势单力薄,当下便挥起手中的棍子朝章质打去。章质下意识地伸手一挡,谁知那打头的家伙立刻叫道:“这小子打人,一定是狗官一伙的,打死他!”话音未落,立刻又有十来个人冲上来追着章质便打。章质冷不防挨了几下,回头一看船上已经有不少人闻声而出,忙几步过去挡在船舱口,喊道:“大家别出来,是民变!”
这时,乱民中突然有人叫道:“典史带兵过来了!”章质闻声都抬头往码头上看去,只见一个下级官员模样的人带着五十多个衙役匆匆赶到,刷得一声拔出身边军官的佩刀,用力舞了一舞,喝道:“你们要造反么?来人,把他们给我拿下!”
乱民闻言大哗,乱轰轰地喊道:“造反又怎么样?活不下去了还不如造反!”这时章质才看见留在岸上的乱民足足有两三百人,个个红着脸,绿着眼,舞着棍子就把那五十多个官兵围在当中。那典史彪悍的表情转眼不见,又惊又恐,颤声道:“我们是朝廷命官,你们……不要乱来!”
“打的就是朝廷命官!”已经冲到客船上的那个首领模样的人突然跃到甲板上累着的木箱上,双手舞者棍子,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们这一群狗官!蕲水今年春天干旱,夏天洪水,秋天冰雹,冬天雪灾!汪仲允那狗官总是告诉我们朝廷会发赈灾粮,可是我们等了三个月,一颗米也没有看见!我儿子前天饿死了,我女人昨天饿死了,我老娘今天也饿死了,我们家的人都死绝了,我们全村的人都死绝了!我钱春要他汪仲允偿命!”
那典史面如土色,被一群人虎视眈眈地围着,吓得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朝廷说了,粮食马上就拨下来,你们不要闹事,等一等,再等一等!”
“滚!老子等够了,不要再等了!兄弟们,这家伙是汪仲允的帮凶,打死他!”钱春一声令下,围着典史和衙役的乱民立刻操起棍子朝人圈中间挥去,只听惨叫声、咒骂声连成一片,昏暗的星光下只看见一根根血淋淋的棒子如雨般乱捣而下。只片刻,那五十余人连带一个典史立刻成了一团肉酱。舞着棍子的农民们眼中仿佛要滴出血来,转身又对着船上,钱春一把揪过章质,喝道:“把汪仲允交出来,否则我们就打死你!”
章质只看得胆战心惊,下意识地便退了两步。忽觉身后船舱里走出一人,定睛一看,却是个三十出头的美男子,锦衣翩翩,手拿一把泥金折扇,已是一步步走上甲板,护在章质身前,朗声道:“本官正六品南京国子监司业吴伟业,你们有什么话可以跟本官说,本官可以为你们做主!”
钱春朗声道:“你是干什么的?把汪仲允交出来,饶你不死!”
吴伟业寒声道:“汪仲允是在船上,他跟我们说了,朝廷拨下来的赈灾钱粮明天便到蕲水,如果你们愿意退下,我可以保你们无罪!”
“你?一个六品官有个屁用?”钱春哈哈大笑,笑声中却是蕴藏着说不出的悲凉,“我们连湖广巡抚都找过了,难道你比巡抚还大么?我告诉你,你们要么现在拿出粮食,要么就死!我们已经杀了一个官,不在乎再多杀你一个!”
吴伟业厉声道:“你放肆!朝廷自有煌煌法度,三尺律令在上,你们竟敢草菅人命,你们……你们都疯了吧!”他本来口才甚好,可毕竟也是个文弱书生,见到乱民们这般凶悍,心中还是有些打鼓,一边大骂,一边自己便软了。
章质本已避让在旁,此时见吴伟业根本说不过那汉子,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挡在吴伟业身前,叫道:“既然汪仲允已经说了,朝廷明天就把粮食运到,你们何不等一等?”他从袖中取出沈流光当初送他的那块锦衣卫腰牌,在手中一扬,道:“本官乃锦衣卫北镇抚司校尉,你们若肯听我一言,我便面见皇上,赦你们无罪!”
“锦衣卫”三字一出,乱民立刻大哗。要知道大明二百多年基业,最让人害怕的不是总督巡抚,而是锦衣卫的校尉;最厉害的也不是将军阁老,却是锦衣卫的缇骑。此时乱民听说面前这个青年竟然是锦衣卫校尉,心中登时又惊又疑。要知道造反毕竟是要掉脑袋的,乱民打死典史和衙役,心中也正害怕。此时听见章质如此说话,自然都斟酌起来。
钱春缓缓放下棍子,道:“你真是锦衣卫?”
章质朗声道:“那是自然!这块牙牌便是凭证,我给这位吴司业看,他是朝廷命官,自然识得。”说着便把牙牌递给吴伟业。那牙牌本就是真的,吴伟业也识货,细细一看便道:“的确是真的!”说着便把牙牌恭恭敬敬还给章质,一揖道:“见过上差!”
章质哼了一声,随手收了牙牌,道:“怎么样?”
谁知钱春眼珠一转,突然手一挥,道:“拿油来,把这船里外给我浇透了!”
这话一出,便见五六个农民匆匆离去。吴伟业脸色一变,道:“你们要干什么?”
钱春眼中流露出一丝狠意,道:“你们不是说朝廷明天就送粮食来么?那好,我们就等到明天。如果明天这个时候船还不来,那我就把你们统统烧死!”
“你们放肆!”吴伟业涨红了脸,怒吼道,“你们知道么,这船上有五六十人,都是无辜之人。你们要是敢放火,那便是连禽兽也不如了。”
钱春冷笑道:“看你们一个个穿得光鲜,不是大官便是富商,这些年来欺压百姓,便是死一万次也不够!放火又如何,我还巴不得把你们一个一个都点了天灯呢!”
他正说着,后面的人便拿着好几大坛油过来,三五成群地帮忙往船上泼油。船舱里的人听见了外面的动静,都吓得嗷嗷直叫。吴伟业也是面如土色,在章质耳边道:“上差,要不我们把汪仲允交出去吧……”
章质摇头道:“晚了,就算交出了他也当不住乱民的杀心,反而平白送了他的命。乱民打死了他,便是罪上加罪,更加不会饶了我们。”
“那……那怎么办?他们说朝廷的粮食已经三个月没有拨下来了,谁知道明天会不会送来?我死不要紧,可夫子还在船上哪……”
章质心中也是一片惶然,看着心急如焚的吴伟业、胆战心惊的船客、气势汹汹的乱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在僵持间,却见船舱中人影一闪,又走出一人。吴伟业眼睛一亮,心中却是一惊,颤声叫道:“夫子快回去!外面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