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襄阳(三)(1 / 1)
却说章质被吴瑄带着出了杨嗣昌的签押房,此时外面的雪已经大了不少,天也亮了,远近一片白茫茫,荷池上的枯荷都被雪压得直不起腰,曲桥和亭台都覆上了一层雪白的毯子,松软可爱。一路行来,不断有人给吴瑄等人行礼,吴瑄往往只是“嗯”一声便过去了,竟是嚣张之极。转眼两人便出了总督府,吴瑄仍不开口,转身上了门外栓着的马,命两个手下将章质塞进一乘两人抬的小轿,匆匆而去。
轿马到了襄城北边的汉水码头,吴瑄下了马,两个手下停下轿子,便悄然退开。章质下了轿,四下一望,见此刻虽是小雪零星,码头上人来人往仍是热闹非凡。章质见吴瑄已立在码头边的一处亭子中,便信步过去。
从亭中望去,只见汉水奔腾不息,远远看去竟如一片青灰的锦缎,遮住了世间万物。码头上船只不多,宽阔的江面上亦只有两三孤帆,白色的天幕仿佛被这寒冷冻得发青,迷迷蒙蒙一片,也看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
章质一时被眼前的奇景震撼,茫茫然间才听吴瑄低吟道:“十年一梦,烟水千里,故园寥落,也不知如今荒草离离否。”
章质这才回过神来,忙问道:“可是雪林让你来救我的?她人呢?”
吴瑄道:“我已经让手下人先护送她去南京了。你这人素来惹是生非,段姑娘跟着你,只怕不知要多受多少苦难。”
章质听了这话,心中一半失落,一半却是不怿。只是他心中犹有一份好奇心,当下便问道:“你胆子也太大了,就敢这样当面骗杨嗣昌?你就不怕他找左良玉对质?”
吴瑄一指身上的铠甲道:“这一身行头和官凭符节,都是千真万确。至于后面的事,哼,杨嗣昌又奈得了我何?”
章质听他说得傲岸,越发觉得此人深不可测,便问道:“不知璧卿南下,究竟所为何事?”
吴瑄轻声道:“我是南下回乡省亲的。”
章质立刻摇头道:“我从未听你说起过老家的事,你莫要骗我,莫不是骆养性还要交代你办什么隐秘之事么?”
吴瑄冷笑道:“但凡一人在世,怎么会没有家乡?我是湖广广济人,离郧阳不远,所以便问骆养性讨了找寻周铸的差事,打算完事后便回乡一探。”他顿了顿,方笑道:“不过你心中有疑,倒也不是空穴来风。我这时出京,的确与局势有关。如今京中正是一团浑水,东林阉党斗得你死我活。骆养性盼着我给他出谋划策,可又不肯听我的计策。我是不愿意牵扯进那些是非里去的,趁机出来躲个清静的。”
章质大奇,道:“怎么?莫非是薛国观那些阉党余孽又要对东林士人下手了么?”
“正是。此事一出,不但李士谦等一群年轻官员被罢官回家,就连理学泰斗黄石斋先生也牵连了进去。”吴瑄脸上流露出一丝深沉之意,道,“阉党这一次的反击,手段不可谓不狠啊!”
“啊,连士谦都被罢官了,这是怎么回事?”章质又惊又奇,连连问道。
吴瑄道:“崇祯八年有一桩案子闹得沸沸扬扬,就是所谓的‘郑鄤杖母案’,你还记得么?”
章质略想了想,道:“记得是有这么回事,当时不是说案情不清,只定了斩监候么。怎么,这事和李士谦、黄石斋他们有关了?”
吴瑄道:“如今这案子可审下来了,有人说证据确凿,就在上个月把那郑鄤凌迟处死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章质却浑身一震,倒吸了一口冷气,颤声道:“凌迟?那也太……”
“你想说太狠了是不是?国朝向来律令严明,非谋逆重罪不得用凌迟。吾皇圣明哪,十年之内就剐了两位大员,真是霹雳手段!”吴瑄冷冷地讽刺道。
章质却是木然半晌,突然尖锐地一笑,道:“郑鄤那继母素来嫉妒成性,动辄虐杀婢女。郑鄤为了制止他继母的恶行,假借神佛上身,让他父亲打了那老虔婆一顿,吓得她再不敢草菅人命,叫我说实在是大智大勇!那等继母,视人命为草芥,打了就是打了!可是谁叫他得罪了温体仁的同党,既然做了庶吉士,就该老老实实装孙子,搞什么直言上谏、刚正不阿,到头来还不是身败名裂?可恨那群畜生还要污他奸媳、奸妹的罪名,真真正正是丧尽天良!那郑鄤才学出众,素与黄石斋、文湛持等前辈交游,就这样杀了,你说不是寒天下士子之心么?”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仿佛要把几日来心中的郁闷之情都喷薄而出,“那温体仁、那薛国观,哪一个不是视国爵为私禄,又有那一个是肯用心为大明王朝做点事情的?璧卿,这样的朝廷,这么可能不亡啊……”
章质越说越激动,吴瑄连忙扯住他,严声道:“你吼什么?经历了那么多事,你还管不住你的嘴巴么?”
章质涨红了脸,道:“我才不似你这般冷血,出了这样的大事,你竟是无动于衷么?”
吴瑄淡淡摇头,却是懒懒道:“郑鄤的事,的确罪不至死,可他又是什么好东西了?①东林复社也好,阉党也好,都是一样的货色。我早就见得多了,又有什么好惊讶的?”
章质听他说得淡漠,心中越发忿忿。吴瑄见他是真生气了,便只好温言道:“子文,你不信我说的便也罢了,只是如此口无遮拦,毕竟授人以柄。”
章质抬眼冷笑,道:“你说的轻松,这些话你怎么不跟李士谦说去?你若是劝了,只怕他也不会就这样回乡去。”
吴瑄的神情一沉,略带忧郁地扶着船舷,淡淡地道:“他和你不一样。他是东林遗孤,名声所累,有些事不得不做;你却大可不必。你如今只是个江湖散人,比起我们,已经是幸运得很了。”
“幸运?”章质冷笑一声,眼前茫茫江水,咬牙道,“十年之后,还不知谁宾谁主呢!”
吴瑄叹道:“难道你以为闯献能成事?”
“纵然没有李自成,也有王自成;没有张献忠,也有陈献忠。”章质长叹了口气,道,“其实有些事也是天道循环,自然之理,便是悲伤也没有用处。”
吴瑄恨恨拍了一下栏杆,默然不语。两人各自在亭中上默立了一会儿,吴瑄忽然一拉章质衣襟,低声在他耳边道:“你看!”
章质顺势抬头看去,却见官道对面的一处亭子中,正传来一阵阵慷慨激昂的话语声。只是江边风大,章质二人站在上风处,也听不清楚,只是见那群人都是二三十岁的书生,亭内设着酒席,也不知是什么文社在此饯别社友上路。席间不免写诗论文,品论时政,说着说着便闹将起来。
章质看了半晌,才迟疑道:“这都是些什么人?”
吴瑄道:“这是湖广的质社,如今却是早就纳入复社麾下了。”他伸手一指其中坐在主位的两个青衫书生,道:“我来之前已打探过,这二人也是要回南京去,你们必然同船。我只是要告诉你,上了船,别跟他们来往。”
章质奇道:“复社是天下读书人中的领袖,复社的首领‘娄东二张’,也都是士子敬仰的对象。复社中人,如吴梅村、杨复庵、吴来之,还有那‘江南四公子’陈定生、冒辟疆、侯朝宗、方密之,不都是士林中大名鼎鼎的人物么?他们肯折节下交于我。我已是庆幸,如何你反而叫我不要搭理他们?”
吴瑄淡淡地道:“你想必也知道复社在士林中的威望,甚至可以掌握舆论清议,控制黜陟大权。你知道朝野上下都管复社叫什么,叫‘小东林’,你以为这是什么好听的名号么!”
“这……”章质迟疑地望着吴瑄,皱眉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指摘他人结党者,自己也必然结党!这是千古不变之理——”吴瑄从牙缝里吐出这句话来,低声道,“明白了么?”
章质猛然回过味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吴瑄说不出话。吴瑄诡秘地一笑,知道章质已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当下只是拍拍章质的肩膀,道:“朝局纷杂,出来的人就不要再卷进去了,记得我说过的话,以后不要口无遮拦,对你有好处!”他见章质还在发愣,便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塞到他手里,道:“此是我在南京的地址,你到达之后直接住过去便可。我还有些事,先走一步了,你自己保重!”说着便匆匆作揖走了。
章质这才如梦初醒,他望着吴瑄远去的背影,只觉乍喜乍悲乍惊,竟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