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襄阳（二）（1 / 1）
自此以后，杨嗣昌再不来看望章质，却也不让人把他当囚犯对待，只是将他软禁府中，好酒好菜地伺候着。章质闹不清杨嗣昌打的什么主意，只好既来之则安之。如此又匆匆过了几日，一日清晨章质犹在睡梦中，便听得门外有人叩门。章质披衣开门一看，却是一个穿着七品青色官服的年轻官员，人虽不识得，看起来却颇有几分精明强干之风。
章质略微楞了一楞，才侧身摆手做个延请的动作，道：“不知先生前来，有何赐教？还请进内奉茶。”
那年轻官员一拱手，道：“章公子，杨阁部有请。”
章质笑道：“未知先生官讳如何称呼？”
“不敢，军前监纪万元吉。”那年轻官员面无表情地报出自己的官职和姓名，身不动脚不移，又是一拱手，道：“章公子，杨阁部有请。”
章质听他的官职，便知他定是杨嗣昌的心腹幕僚，此刻又见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也不敢迟疑，当下便跟着万元吉去了。时正是辰初，冬天天亮得晚，此时屋外还是深蓝一片，天空中纷纷扬扬飘着小雪，仿佛柔软的鹅毛轻轻拂过额头。章质这小半个月都被软禁在总督府一隅，此时跟着万元吉一路走来，才发现这总督府亭台楼阁，花木繁错，曲径通幽，竟然可以比得上一座王府。
章质正四处探看园中风景，却冷不防听万元吉在耳畔道：“章公子两个月前可曾在谷城沈家村率众与左良玉大帅麾下的官军动过手？”
章质忽听他提起这事，心中便是一凛，当下便点了点头。万元吉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缓缓盯着他看了片刻，才道：“章公子难道不知道，这是造反吗？”
章质冷眼望着他，道：“官军杀良冒功，屠戮无辜，我们怎能不反？”
万元吉听了这句话，便又不再多言了，只是一个人闷头在前带路。章质心中忽生忐忑，追上几步道：“莫非杨阁部要拿此事向我开刀？”
万元吉倏地扭过头来，一字一句地道：“不是杨阁部，是左帅！左帅派人来拿你了！”
只话却叫章质吃了一惊，左良玉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此次自己定然是脱不了身了。然而他心中焦急，却也一时想不出法子化解，只得先跟着万元吉来到了杨嗣昌的签押房。
这签押房乃是内外两间，外间客厅，里面才是杨嗣昌的书房。万元吉让章质在外间稍等，自己进去通报。章质便侧过身子往里屋张望，只见杨嗣昌正坐在一张大案前，左手的椅子上正襟危坐着一个人，一身铠甲，正是左良玉所部军官的打扮，只是看不见正脸，因此也不知到底是何人。而此时厅中也正站着一人，此人一身绯红官袍，看来官阶不低。
只见万元吉进去跟杨嗣昌说了几句，却不马上出来。章质微微留心，只见杨嗣昌正手捧着一份厚厚的文书仔细看着，待翻到最后一页，脸上突然显出忍俊不禁的神色，想笑又想忍住，甚是古怪。厅中站着的官员见状，便抬头问道：“杨阁部，有什么问题么？”
杨嗣昌把手上的文书往桌上一扔，抬头对着那人细看几眼，方道：“宋公，本阁是久闻你的大名了，原来熊文灿在时，你便帮着他抚慰四方流贼，功劳不小。你这手本我也看过了，道理讲得很透彻，文字也好，只是……本阁记得你的官讳是‘一鹤’吧，怎么手本的后面署了个‘一鸟’呢？”
此言一出，签押房里书办和亲随都是大奇，不少人便要当场笑出来，只是碍着那宋一鹤是右佥都御史、郧阳兵备副使，不好太过放肆。那宋一鹤的声音却听不出一丝变化，仍是恭恭敬敬地道：“卑职记得杨阁部的先君单名讳‘鹤’，卑职不过一小小兵备副使，怎敢僭越？因此……特意留了缺笔。”①
这下签押房里的人再也忍不住了，好几个人都哈哈大笑了出来，连坐在旁边的那个军官都忍不住嘴角扬了扬。杨嗣昌心头一恼，又有些尴尬，忙咳嗽了一声，身边的人才安静了下来。杨嗣昌看着宋一鹤道：“宋公，湖广巡抚方孔炤剿贼全军覆没，按律当革。本阁知道你对军事颇有见地，因此已经上本荐你为楚抚，你回去等旨意下来吧。还有，本阁不讲究那些避讳——那两个字就不要再提了，明白吗？”
宋一鹤马屁拍到了马脚上，竟然也不羞愧恚怒，却像没事人一样喊了声“卑职遵命”，便转身退下。出内堂时，章质留意看他长相，不过三十多岁，白白净净的脸，眸子闪亮，是那种浑身上下都透着机灵的角色。那宋一鹤也觉察出章质在看他，他虽不认得章质，然而见他此时高坐堂上相候，只道也是什么要紧官员，忙走过去拱了拱手道：“这位老先生面善得紧，学生定是在哪里见过吧？②”
章质见这人一脸谄媚，又有“一鸟”的笑话在前，又听他不顾年龄叫自己“老先生”，心下便觉讨厌，因此只是拱拱手便不搭理他了。宋一鹤讨了个没趣，也不着恼，摇摇晃晃地便走了。这时才听签押房里的随从喊道：“请章公子。”
章质走进签押房中，目不斜视，先对着杨嗣昌一揖，朗声道：“草民章质见过杨公。”
杨嗣昌点了点头，手一摆指向那个军官，道：“这位是左帅麾下千户吴将军！”
章质忙转身向那人，却是暗暗出京，原来那人容貌英俊，眉宇间满是疏朗之气，正是梅心书斋的东家吴瑄吴璧卿！
章质心中狂喜，知道吴瑄必是来救自己的，不免双目炯炯，便多看了他几眼。吴瑄却是懒懒一抬头道：“大胆狂徒，见到本千户还不下拜？”
章质暗骂自己差点露相，忙屈膝下拜，叩头道：“草民章质见过吴将军。”
吴瑄也不叫他起来，只是侧了侧身子对杨嗣昌道：“杨阁部，此人便是章质么？”
杨嗣昌笑道：“千真万确。此人从闯贼处来，被本阁拘于府中，本来也是要押送京城听勘的。既然吴将军亲自来了，本阁也就放心了。”
吴瑄冷冷哼了一声，便站起身道：“此人是闯贼中的要犯，月前还在谷城公然教唆百姓与我左帅手下的官军动手，实属罪大恶极。左帅听闻此人现在杨阁部府中，还不肯相信，只说杨阁部素来是明事理的人，如何会将这等叛逆之徒收留在府中？是以只派末将前来探看。今日一见，实是出乎意料。杨阁部，你打算如何跟左帅交代啊！”
杨嗣昌连忙站起身，一拱手道：“不敢不敢，此人既是左帅要的，老夫自然双手奉上！若无左帅在前线拼死厮杀，老夫区区一个文官，又哪里能够平定流寇呢？”
他这话说得十二万分的客气，吴瑄便淡淡地“哼”了一声，怪声怪气地道：“那便是了。此人末将带走了，左帅还等着回话呢。”
杨嗣昌又是一拱手，欠身道：“是是。来人，送吴将军！”
吴瑄一伸手拉起还跪在地上的章质，伸手在他背上重重一推，恶狠狠地骂道：“还不挪窝？”章质也不挣扎，便被他押着走了出去。眼看着两人已走远，杨嗣昌和万元吉才缓缓跟到门口，万元吉方低声道：“阁部就这样让人把他带走了？”
杨嗣昌冷笑一声，道：“文书行头都是左良玉的，老夫凭什么拦着不交人？”
万元吉急道：“可属下觉得这事来得蹊跷，那吴千户……”他还要再说，杨嗣昌却只是郁郁道：“罢了，留不住的，终是留不住，由他去吧。”
万元吉还要再谏，却见杨嗣昌容色深沉，似有心事，也只好闭口不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