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重逢(三)(1 / 1)
从沈长根家出来,章质便向沈长兴打听沈从龙父母坟茔的所在,又问他讨了香烛,独自去坟上祭奠。天色越发暗淡,山风一阵阵吹着,章质只觉一股股寒意沁入肌骨,忍不住便打了个哆嗦。天空中弥漫着暗紫和深褐的云,只看见山间小路乱石横杂,路边胡乱种着树。山里冷,此时依然黄叶乱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一片凄冷。
沈家村的祖坟背山靠水,章质虽不懂风水,也觉得地势极好。昏暗中一片片的墓碑整齐地立着,三三两两各自成组,茫茫然看不到头,甚是壮观。此时不是清明冬至,也没有什么扫墓的人,地上散落着纸钱和香灰,坟前供着的香烛也早就熄灭。章质一排排看过去,墓碑上的时间最早的竟可以追溯到元朝至正年间,至于大明洪武永乐、嘉靖万历朝的墓碑更是数不胜数,竟是比村里的活人还要多上数倍。
山风凄冷,章质心中便是一寒,仿佛这几百墓碑都化作了厉鬼扑面而来。他打过不少仗,见惯了各种各样的死人,却也没有这一排排的墓碑来的压抑恐怖。他一路找去,终于看到沈从龙的父亲沈长发的墓碑。只见青石墓碑上整整齐齐地刻着“沈氏五房沈长发之冢”,没有下款,只写着“大明崇祯元年正月十六立”的日期。旁边还有一座坟,却是沈长发的妻子,沈家兄妹之母的墓。只是沈家兄妹都离家日久,坟茔多年无人打扫,早已长满了青草和苔藓。
章质先将墓前的杂草拔去,然后点燃香烛,跪下祭拜了一番,才站了起来。雨越下越大,章质薄薄的单衣已经湿透,他转身要走,忽然间只觉头顶多了一片阴影,雨水被隔住了,一片暖暖的感觉氤氲开来。
头顶是一把淡黄色的油纸伞。
章质回头,便看见了身后拿伞的人,月白衫子,淡青长裙。昏黄的秋雨里,段雪林温柔一笑,清淡的眉眼一下子打开。章质一时呆住,段雪林却是微微脸红,低头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章质猛然惊觉,颤声道:“雪林,你去哪儿了?”
段雪林上前将纸伞举高,露出一张雪白的面孔来,微微踮起脚尖,冲着章质的面孔,笑道:“我回来了,子文。”
章质伸手接过她手中的伞,肌肤触碰间,只觉那握着伞的手一片冰凉。段雪林的身子微微一颤,缩回手去,低声道:“下雨了。”
章质忽觉心中一股热浪涌上胸间,忽而难以抑制,展臂便将段雪林拥入怀中,吻上她发丝,低声道:“回来就好,不怕下雨。”
段雪林猛然被他抱住,脸顿时红了,挣扎了两下不脱,只好在他耳边低声道:“有人在。”
章质忙抬起头来一看,却见不远处树下一个身穿玄色直裰的青年也正撑伞立着。章质暗叫不妙,连忙放开了段雪林。再仔细看时,却已分明认出,这青年正是在上津城跟自己作对的千户周铸!
章质心中此刻的惊讶之情竟不下于方才见到沈流光之时,他心中有一千万个疑惑,不知段雪林怎么会和周铸走到一路去了,只是他和周铸一官一匪,虽然现在自己已经离开农民军了,可还是免不了尴尬。
他正想着该如何搭讪,却见周铸已走上前来,深深一揖,道:“章公子冒死传达屠城之信,周某替城中百姓谢过了。”
章质忙道:“那件事不要再提了,我终究没能救下满城百姓,也是我考虑不周……”
周铸摇了摇头,道:“那些后面的事情,你我又怎能料到?你不惜自己的生命也要向上津报信,只凭这一点我便自愧不如。战场相见,胜败未可知也,我手上也有无辜的血债,我又有什么资格来埋怨你呢?”
他转头看看段雪林,道:“这次多亏了段姑娘相救,我才能够活命。如今我把段姑娘送还到了你身边,让你们能够团聚,我也算还了她一点人情了。你们好好说说话吧,我还有要事在身,要先走一步了。”说罢,他转身便要离去,段雪林却连声道:“周将军,你别走!”
周铸转过身来,柔和的目光望着段雪林,道:“还有事么?”
段雪林上前对着周铸盈盈一拜,道:“周将军,这番你为了帮我找到子文,带着伤在山间林下奔波,我虽然不说什么,可心里却是明白的。你为我吃了那么多苦,此刻我找到了子文,你竟然马上便要走么?怎么说也得让我们好好谢谢你才是啊!”
周铸勉强一笑,道:“实在是我有要事在身。上峰催我回京城上任,我已经耽搁了许多时日,再不能耽搁下去了。”他转身向着章质一揖,道:“章公子英雄豪杰,能不能听小弟一句话?”
章质忙道:“还请周将军赐教。”
周铸双目微微凹陷,斟酌了片刻,才道:“离了流寇吧。”
章质心中一震,望向周铸。只见昏暗的暮色中,周铸的身躯便像一个深黑的石像矗立在山水之中。章质沉默了许久,才拱手一揖,微微欠身,答道:“多谢指教。”
周铸看不懂章质的容色,他只是淡淡点了点头,转身欲走。章质忙追上数步,道:“周将军,今日天色已晚,好歹明天再走吧?”
周铸的脚步却不慢反快,凝重的脚步声一递一递在风中传来,竟是头也不回地去了。章质早已看出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此时也不好强追,只得带了段雪林先回沈长兴家中。
吃过晚饭,章质和段雪林才互诉离情,把这一两个月来的事情各自都讲了一遍。
段雪林听得章质转战四处,双眉间渐渐露出几分埋怨之色,道:“子文,你知道我找得你有多苦么?我和周将军从郧阳府城出发,知道你定然去了李过营中,便去上津以西的白虎岗寻找,找了四五日才知道你们早已经出发了。我们赶到上津,他们说你们去了竹溪。我们到了竹溪,他们又说你在县河镇。到了县河镇,他们又都说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后来我好不容易找到沈从龙,他说你是往谷城去了,我们这才急急忙忙往谷城找过来。”她说到这儿轻轻一击掌,笑道:“好在老天爷保佑,总算是把你找到啦!”
章质伸手抚了抚段雪林的脸颊,爱怜地道:“是我不好,不该让你去冒险,害得你天涯海角地找我。我发誓,我绝不会让你再离开我一步,否则……”
段雪林忙伸手遮住他的嘴,急道:“发誓的话怎么能乱说?何况将来还不知要遇见什么事,哪能当真寸步不离呢。我但教你心中有我,便是知足了!”
章质一时听得呆了,他素知段雪林忸怩害羞,浑然是小家碧玉的做派,没想到今日却是如此直述衷肠,心头便是一热,一把握住她的小手,道:“雪林,雪林,只愿你我同心同意,同生同死!你放心,我章质这辈子决不会负你!”
正在此时,忽听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起,沈长兴苍老的声音道:“章公子、段姑娘,流寇打过来啦,快跟我们走!”
章、段二人一惊,忙过去开门,却见沈长兴已跑到别家去叫人了,院子里秋雨淋漓,男男女女都已乱作一团。章质随手拉过一人,问道:“八大王刚走,这又是哪儿来的流寇?”
雨声密集,那人不觉提高的嗓音,叫道:“是曹操!他是要去找八大王啊!如今他就在东面的老柳铺抢东西杀人,离沈家村不过十来里路了,是阿生哥拼死出来报信的!”他一时也顾不上章质是客人,便伸手一推他的背,叫道:“小哥帮帮忙,一家一户把人都叫起来,去后山祖坟边上的山洞里躲一躲!”
“好,我明白了!”此时章质已知情况紧急,也来不及啰嗦,当即对段雪林道:“你先跟着长兴叔家的人走,我去报信!”他顿了顿,进屋抓起断水刀塞到段雪林手里,道:“记得保护自己,我先去!”说着转身便冲进雨中。段雪林抱着刀怔了许久,才突然一跺脚转身跑了。
村子里的人其实并不多,互相转告也不过是片刻间的事情,只是村民多半短见,什么也舍不得留下,巴不得把所有的值钱货都背到身上。章质一家家地跑,一家家地劝,有些有见识的村民也跟着一起保护着老弱妇孺撤退,全村两三百人跌跌撞撞,冒着凄风冷雨,穿过穷山恶水,绕过青冢枯坟,顶着黄豆大的雨点,在墨盘般黑的夜空下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后山摸去。没有灯,到处都是山石,到处都是杂草。夜枭嘎嘎地鸣,孩子哇哇地哭,女人喳喳地叫,老人吁吁地喘。原本看起来无比平和的雨夜,在这一瞬间炸开了锅。
直到在山洞中再三清点人数,确认不曾少了一人时,早已过了子时。天依然黑着,雨依然下着,小小的山洞中阴暗潮湿,挤满了这许多人,隐隐透出一股温热之意。夜深深,看不到一点光亮,洞里的人声虽低,却嘈杂得很。大人在哄着孩子,晚辈在照顾长辈,还有那些有气血的年轻人,便忿忿地骂着流寇,骂着那些挨千刀强盗头子。章质这才想起方才混乱中也未注意到段雪林的下落,忙叫道:“雪林,你在哪里?”
山洞深处有人答应了一声,只是此刻洞中都是人,章质也无法马上进去去找她,只好暂时在洞口坐下。然而他心念一闪,忽又想起沈流光和沈长根二人,又赶紧叫道:“长根叔,沈姑娘,你们在吗?”
他喊了两声,却不闻人回答,心中陡然着急起来,从怀中摸出火折想要细细寻找,忽觉黑暗中有人在他手腕上轻轻一扭一格,便将他的火折夺了下来。章质大吃一惊,暗想这村野中如何有人会如此高明的擒拿招数?却听得耳边有女子轻声道:“别点火,你看!”
“沈……”章质正要脱口而出,然而却觉一只温软的纤手捂上了自己的嘴巴,耳畔沈流光又低声道:“章公子,你看,流寇来了!”
坐在洞口的几个人都伸出头向外看去,只见山前村中已泛起了一片血红的光芒,在深黑的夜色中就好像是有人打翻了火盆,映得天上地下一片火红。连山间的石壁竟然都染上了浓浓的血色,好像要把黑色的外衣层层焚去。顿时便有人惊叫道:“那是流寇烧了村子!”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大惊,洞里的人想挤到外面来看个究竟,洞口的人呆呆地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雨好大,可火也好大,竟然不怕那瓢泼大雨,反而有越烧越旺的趋势。隔着山壁,仿佛都能看到火舌在妖艳地起舞,听到梁子椽子在火中噼啪作响的声音。山洞里开始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女人的、小孩的、老人的,那哭声仿佛要穿透厚厚的洞壁直遏天云,仿佛要把心中所有的悲愤、绝望、无奈,全部宣泄而出。
火光的映射下,便看到山下一队队的士兵鱼贯而过,马蹄声、人声不绝。村民们顿时尖叫起来,章质猛地转头,厉声对洞里的人道:“都给我住嘴!我们听得到山下,山下的人自然也听得到我们!你们要是不想被流寇发现踪迹就快快闭嘴!否则引得流寇上来,我可再也救不了你们了!”
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仿佛被一块脏布塞住了嘴,想哭不敢哭,却又压抑不住心头的悲哀,只能三五成群,死死抱在一起低声啜泣。那些年轻些的男子便拎起扁担锄头,扬言要冲下山去和流寇打个你死我活,却都被章质死死拦下。深黑的夜雨中,章质的身躯便如同一扇大门,将山洞内外紧紧封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