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重逢(二)(1 / 1)
沿着泥泞不平的村路到了一户人家院子外,章质只见院子里空空荡荡,篱笆上缠着些豆角的藤,角落里放着一口大水缸,缸边一口井,井边却是一块青石做的洗衣台。院子里也没有什么家畜养着,竹篱半掩,沈长兴便推门进到院子里。只见一座平房立在那儿,柴木做的门紧掩着,窗户上的窗纸却早已破烂不堪。黄土夯成的屋子,墙面上都已经斑斑驳驳地开始脱落,风一吹便能把泥灰吹下来。
章质虽早知沈家村穷困,却没有想到会穷到这个地步。沈长兴却显然见怪不怪,上前叩了叩门,道:“阿根在家吗?”
过了一会儿,屋里一个女子的声音应道:“谁啊?阿叔睡下了!”
这声音清脆圆润,说得虽是湖广土话,但章质却依然听得分明,正是沈流光的声音。他身子一震,却听身边沈长兴道:“小妹,是兴叔!你开开门,有人来看你阿叔啦!”
只听得门后脚步沙沙,然后便听得“吱呀”一声长吟,柴门便开了,屋里走出一个十八/九岁的女郎。她身着青色粗布对襟短袄,下着一条玄色长裙,头上拿一条半旧的红布裹着长发,浑然就是最普通的村女打扮。然而只这一眼对视,章质和那村女都是面色大变。章质颤声道:“你……你真是……”
那村女也是身子一颤,目瞪口呆间半日说不出话来。章质只觉一颗心都跳到了腔子口,期期艾艾地道:“你是沈流光?西平堡的沈流光?”
那村女伸手攀住门框,细细打量章质,陡然间眼中含泪,双目泫然间勉强点了点头,道:“是,我就是沈流光。”
章质犹自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暗想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沈流光失踪已久,如今怎么忽然就出现?他下意识地向前挪动数步,道:“你……你是云哥儿的妹妹,沈长根的侄女?”
那村女本已泪水盈睫,此时方用手一抹双眼,点头道:“是,我也是沈小妹!”她将柴门打开,低声道:“请进来坐吧。”然后转身领着二人走进屋中。章质只见这屋子极为简陋,四壁都是黄土和碎砖砌成的墙壁,透过屋瓦和茅草和看见白色的天光,窗纸被风吹烂,又贴补得斑斑驳驳。屋子当中放着一张破烂的八仙桌,摆着四条如干柴般的条凳,门边一只盛满水的水缸,沿着墙壁一溜矮柜,上面除了几只粗瓷大碗,其余的东西一概全无。
章质自小生长富贵人家,何曾见过如此破败的屋舍?一时心中震撼竟是难以言表。他正发呆,却见里屋有人掀开油腻腻的破布帘子,拄着拐杖“笃笃笃”地走出来,叫道:“小妹,小妹,是谁在讲话?”却是一个苍老得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老头儿,沈流光赶快上前搀扶住老人,低声道:“阿叔,是我哥哥的朋友来看你啦!”
沈长根侧着脑袋想了半日,道:“哪个哥哥?我不记得啦,小妹你不要骗我!”他缓缓抬头,看了看沈长兴,又看了看章质。他似乎是觉察出章质和村民气度不同,忽然间便是“啊呀”一声惊叫,手上的拐杖用力戳了戳地,叫道:“小妹,是官府的人来收税了么?打出去,打出去!”说着竟然抡起拐杖就向着章质劈头盖脸地打下来。
章质不敢还手,只好闪躲了两步。沈流光忙架住他的拐杖,如哄小孩儿般劝慰道:“阿叔,不是官府了的坏人,他们都是好人,和我都认识呢。阿叔不要生气,这里的事有我来处置,叔叔还是回屋里好好休息才是。”她好说歹说哄着沈长根又回到内室躺下,才重新出来,面带歉疚地对章质和沈长兴一福,道:“阿叔年纪大了,有些糊涂,二位不要见怪才是。”
章质忙道:“不会,不会!”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见沈流光勉强一笑,在柜子上找出两个大碗来洗干净了,又在水缸里舀了水,奉到章质二人面前,道:“村庄野地,没有茶叶,二位就勉强饮些白水吧。”
章质端起茶碗,浅浅抿了一口,便放下了。他迟疑了一下,才道:“沈姑娘,当年的救命之恩,章某不敢稍忘,今日得以重逢,实乃天幸。只不知姑娘到底是如何脱险?还有……姑娘到底是什么人?如果方便,还请见告。”
沈流光的面色微微一沉,似有难言之隐,她咬着嘴唇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就是这谷城沈家村中的贫女啊!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八/九岁上被哥哥卖掉,然后流落四方,去了辽东那苦寒之地。我当初救你的时候你还不信我能脱身,如今你可信了吧?”
章质本就觉得此事太过凑巧,而今听她的话里又虚虚实实,越发觉得不可信。只是沈流光是他的恩人,他也不便强问,当下又道:“沈姑娘的兄长,如今我已打听到下落了,你的那把银锁,我已经给他了。”
“是么?”沈流光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问道:“他如今在哪里?”
“他……”章质迟疑了一下,才道,“他在闯王军中。”
沈流光眉眼中的那一点喜悦一晃而过,却只恹恹道:“他做了流寇了?他不知道几个月前流寇还盘踞在谷城,害得我们夜不安寝,食不下咽么?”
章质一时语塞。沈流光的脸上却流露出一丝讥诮之意,道:“他当初先卖我,再自卖,这一步当真是走对了,要不然我们非得饿死在村子里不成。如今虽然是男盗女娼,但好歹都还有一口/活气。”
“男盗女娼”这四个字,在章质听来几乎是振聋发聩,一时间惊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另一边沈长兴还道自己听差了,颤巍巍地摆手道:“小妹,你……你说什么?”
沈流光别过头去,低声道:“生于末世,男盗女娼也还是好的,还有多少人甚至连盗匪娼妓都做不成,只能饿死沟渠。能够活到现在,我谁也不怨。我那十年未见的哥哥,想来也不会埋怨别人。”
她转头看了一眼章质,道:“章公子,我当初救你一命,如今你也帮我找到了哥哥,我们两个算是永不相欠了。”她端起桌上的水碗,道:“我身子不适,请恕不能久留二位了。”
她端茶送客,章质和沈长兴也无法再逗留下去。沈长兴拉拉章质的衣袖,示意他快走。章质心中却似被什么东西重重击打了一记,身子竟是木然不动。沈长兴见他发愣,又赶紧低声劝道:“快走吧,快走吧。”章质却是上前一步,向着阿月道:“沈姑娘,我知道你的身世定然不同寻常,否则一个满洲贵官的家伎,如何能从壁垒森严的西平堡中救出要犯?只是你不说,我便也不问了。你哥哥沈从龙,他……他有他的苦衷,你不要怪他……”他从怀里摸出两锭十两的银子,道,“这一点小意思,你拿去修补房子,照顾你叔叔吧。”
沈流光双目微红,却是兀然呆坐在凳子上,既不说话,也不去接银子。章质叹了口气,把银子放在桌上,才对沈长兴道:“老丈,我们走吧。”
两人走到院子里时,秋风便起了。萧萧瑟瑟之中,只听得矮小的破屋里传来阵阵女子的啜泣之声,不绝如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