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夜袭(二)(1 / 1)
当下章质清点手下战将,这一役两千士兵死伤了七八百人,不过在己方和李定国的围攻下,官军也留下了五六百具尸体,总算未输得很难看。章质正指挥人打扫战场,却见东边大营方向有数骑飞驰而来,远远便高声叫道:“那边可是章先生?”
章质眯起眼睛细细一看,果然是农民军中的传令官,便也高声应道:“正是!”
那几员传令官奔驰到近处,才跳下马背。打头的人双手呈上一支铜制令箭,道:“闯王有令,李将军、刘将军已攻克竹溪,请二位速速回大营议事。”
章质接了令箭,当即命令全军折回县河镇大营。这一夜奔波血战,待到回到老营时天已蒙蒙亮,晨曦已经透过薄薄的云层照落到地上,四下里一片淡淡的金色笼罩山林。
一走进大营,章质便看见大帐前的空旷地方,李过和刘宗敏二人正被人按在地上挨打。章质视若不见,只径直走入大帐,只见帐中李自成高坐正中,左右两边是高一功、田见秀、党守素、袁宗第、刘芳亮等大将。章质单膝跪下,手捧令箭,朗声道:“小弟章质,奉命设伏西沟,特来缴令!”
李自成挥手命身边的亲兵收了令箭,才亲自下座扶起章质,笑道:“昨夜之事,皆因刘宗敏和李过二人擅自行动,有违军令,才致使二位陷入困境。这两个畜生虽然攻下了竹溪,但军中违令乃是死罪,功过相抵,我仍命人将二人责打一百军棍,以儆效尤!”
章质微微转头,用余光瞟了一眼帐外被打的二人,又一扫帐中这一群凶神恶煞的大将,只得压低了头,一字一顿地道:“刘将军和李将军攻克竹溪,为我军扫平西部关隘,此乃大功一件。何况昨夜若无二位将军偷袭竹溪成功,我等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因此小弟斗胆劝大哥,不要再责罚二位将军了。”
李自成却严声道:“不行,军中号令,岂是儿戏?今日这一百军棍,一棍也不能缺!”
章质倏地抬起头,抱拳一拱手,道:“大哥,刘将军和李将军乃我军中悍将,若是因此重伤,将来如何再上战场交战?若一定要施以惩戒,到此为止也就够了。”
李自成深沉地“唔”了一声,缓缓走到帐外,问监刑的军法官道:“已经打了多少杖了?”
军法官道:“五十二杖了。”
李自成点点头,走到已经被打的鲜血淋漓的二人身侧,道:“你们两个听着,今日是有章先生为你们求情,才饶得你们一条狗命。下次若再敢违抗军令,自作主张,我管你是谁的侄儿,谁的大将,一律绝不容情!”
李过和刘宗敏这才在旁人的搀扶下单膝跪地,向李自成道:“多谢主公。”
李自成避开这一跪,冷冷地道:“谢我做什么?你们要谢章先生!你们也该清楚,若非昨夜他在西沟牵制住了官军的主力,你们怎么能够轻易偷袭了竹溪?快,还不道谢?”
李过和刘宗敏心中虽不愿意,但也只好挨挨拶拶来到章质和沈从龙面前,拱手道:“多谢章先生!”
章质连忙还礼。李自成一挥手,便命刘、李二人下去休息,又转头对章质道:“章兄弟,进大帐说话吧。”
三人重回营中坐下,李自成便对身边的大将田见秀道:“老田,竹溪的善后做得如何了?”
这位田见秀乃是最早跟着李自成起兵的老兄弟,诨号“玉和尚”,性格宽厚仁慈,不似刘宗敏、高一功等人一般粗鲁无文,因此一直负责战后对百姓的抚恤,此时便道:“主公,按照惯例,各家头领各自拷饷,共得白银二十多万两,黄金五万多两,米二十万石,此外还有珠宝布帛等物不计。再拷打上数日,那些地主富户吐出的钱粮,定然再要翻上一番。除了分发给百姓的,其余都已入库造册。”
他这话一出,在座的将领便纷纷痛骂当地富户平日残剥民脂民膏,搜刮了那许多钱粮。章质听得心中不快,便起身道:“大哥,义军拷饷之风,甚是不妙,须得早早断绝了才是。将来大军若是要争夺天下,还需这些富户乡绅支持依靠。若是得罪了他们,只怕便是得了江山,也坐不稳当!”
此言一出,高一功便头一个忍不住了,高声叫道:“姓章的,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何况我闯军成例,岂能由你说改就改?闯军入城,从不向百姓征收赋税,若不向富户拷掠,又去哪里筹措军饷?”
章质目光一寒,咬牙道:“拷掠也好,杀人屠城也好,都不过是匹夫手段。若你们不改此陋习,只能做张角黄巢之流的盗寇!”
高一功最恨他啰啰嗦嗦,伸手便要拔出刀来。一直没有说话的李自成却一摆手,喝道:“老高,退下,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
高一功怒道:“姐夫,你为甚向着他这个外人?”
“军中没有亲戚,只有阶级!”李自成重重地吐出这几个字,冷冷地道:“高一功,退下!”
高一功见李自成真的发怒了,也不敢再多说,只得收刀退在一边。李自成缓缓踱到章质面前,细细打量了章质几眼,忽然拍手笑道:“好,好气度,不枉是我闯王的兄弟了!”
章质知道今日之事若是自己一味强求,只怕大家都下不来台,见李自成已下了台阶,便也拱手道:“小弟出言莽撞,多有得罪。”
李自成点头道:“你这话有很道理,我记下了。血腥杀戮成不了事,史有明鉴,我自也明白。将来转战中原,我军第一要做的事情便是顺应民心,绝不可滥开杀伐之门,要使百姓望风而降,这才是上上之策。”他转头便对田见秀道:“传令下去,停止拷饷,好生抚慰百姓。”
田见秀一阵犹豫,但见闯王如此说话,也只得抱拳称是。李自成面色深沉地踱了数步,又转头向另一员大将袁宗第道:“听说昨夜哨探营有异动,是么?”
袁宗第抱拳道:“是。昨夜哨探发现,八大王的军队有在西沟一带出现过的迹象,人数似乎不多,但战力甚强。八大王一向对我部有窥伺之心,如今他行迹诡秘,不得不防。”
听到此处,章质暗暗瞥了袁宗第一眼,却见他也正望向自己,显然是要自己说话。章质本不想提李定国之事,可到此却不得不说,当下起身拱手道:“昨夜西沟夜袭,多亏八大王麾下义子李定国将军施以援手,否则我军必当大败。”他想了想,又拿出李定国送他的断水刀,道:“李将军为人慷慨重义,还送小弟佩刀一把,战马一匹。”
“李定国?”李自成哈哈笑着,拿过章质手中的断水刀把玩一番,道:“这倒是一把好刀。”说着又放回章质手中,道,“你拿着吧。这小子我倒听张献忠说起过,听说平日里最喜读书,难得是武艺也极为了得。章兄弟,他可说这是奉八大王的命令前来救援么?”
章质道:“小弟听他的口吻,似乎他是在附近扎营,偶然遇见,纯属打抱不平。”
高一功却不等李自成说话,又怒气冲冲地接口道:“他是八大王的义子,如何又来为你打抱不平?若非你早与他有勾结,便是他想借机拉拢你!”
此言一出,章质便是一惊,忍不住皱眉道:“高将军,这话是可以乱说的么?我如今仍在闯王麾下,又如何会去勾结八大王的人?”
高一功却冷笑道:“章先生这么着急,莫非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勾结敌人的事情,你却何曾做的少了?我瞧你胳膊肘往外拐,却是早已成习惯啦!”
高一功冷嘲热讽,其余诸将因素来不喜章质指手画脚,此时听他提起章质的旧事,登时也面带鄙薄之色。章质本已打算忍辱含垢,撑过这一时,可是那一团自上津之战以来一直窝在胸中的怒火终是“蹭”的一声便跳起来。他一指着高一功道:“姓高的,你一再出言辱我,你不就是说我拿了张献忠的东西,与他勾结么?”他伸手一把揪住高一功的手腕,几步将他拖到身边,厉声道:“跟我来!”
高一功武艺不弱,一时托大才被章质抓住,此时再想要挣扎,却觉手腕犹如被加了一道铁箍,竟是挣扎不脱。他厉声高叫:“章质,你敢以下犯上!”周围诸将也纷纷叫道:“章先生,不可无礼!”
“做什么?”章质冷笑一声,已拖着高一功来到帐外,几步来到李定国送他的那匹马前,刷得一声拔出断水刀,单手用力一挥,只听“咔嚓”一声,那骏马的马头竟已被一刀斩落,鲜血激射出来,庞大的身躯重重到底,激起一片尘土。周围的士兵来不及躲闪,都被喷了一头一脸。章质满脸血迹,手握宝刀,面目狰狞,厉声道:“如今你们可没话说了吧?”
这一下巨变当场,所有人都惊呆了。沈从龙本在一边看着,此时忙一把上前用力分开章质握着高一功的手,厉声道:“章兄,你在做什么?”
章质缓缓抬起头,双目紧闭,忽然恨恨长叹一声,丢下手中断水刀,转身就走。高一功甫得自由,立刻挥手尖声命令左右道:“来人,抓住他,别让他走了!”四五个亲兵立刻要往章质身上扑去。沈从龙生怕章质吃亏,脚步一错已拦在他身前,朗声道:“章兄今日做事孟浪,确有不是。上津之战,我们都是局外人,不便置喙,然而昨夜和李定国相会,定是纯属偶然,绝无勾结之事!”
他还要再为章质说话,章质却一把推开他,目光便在高一功等人身上扫过,方道,“我知道诸位看不惯我的行事,我也知道我们终究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今日之事一了,我立刻离开闯军,决不再在这里惹诸位碍眼!”
高一功冷笑着踏上一步,道:“若你一走,反手便将我们的行踪底细卖给了朝廷,我们又该怎么办?”
章质目光一扫诸人,冷冷哼了一声,道:“我不会立什么誓言,你们要是信我,就放我走;若信不过我,那么就此杀了我也好!”
他口吻凌厉冷硬,高一功等人虽是悍将,一时却也不敢贸然接口。李自成却缓缓从后面走上来,俯身捡起断水刀交到章质手中,悠悠叹道:“即使你离了义军,可你也该知道,如今的大明已经不是一百年前的大明了。巨变便在眼前,时辰一到,谁也逃不掉的。”
“我何曾要逃了?”章质听到此言,一时怔住,半晌才觉得一颗冰冷的心微微融化。他不觉握了握手中冰冷的刀柄,道:“我们都已经立在了戏台子上,上场的锣鼓一敲,便得粉墨登场。至于戏文的结局是悲是喜,哪里轮得到戏子来置喙呢?”
李自成面有深意笑了笑,低声道:“我知道我终究不可能留下你。就算真留下了你的人,你的心也不会永远向着我们。不要怪我纵容他们逼你走,有他们在,我若不放你走,便只能杀了你。”
章质无言,只能躬身道:“大哥说的是……”
李自成越过他,转身走了几步,抬头望天。章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初阳明媚,山间林下,四下闪耀着一片金色,把山川河水草地都染成了一个颜色。李自成目睹着一片壮丽的景色,叹道:“果然是一片大好河山!”
他伸手拍了拍章质的肩,道:“你教我不要杀戮,我记住了。你还跟我说过,要收拢人才,占领城池、轻徭薄赋,我也都记住了。下回我若真的要找谋士,就定然找一个像你这样文武双全,心地又好的书生,也算尽了我俩之间的一点缘分。若他日我真能干下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当与你共享这九万里山川河岳!”
章质苦笑一下,抱拳道:“多谢大哥了。”
李自成点点头,突然意兴阑珊,觉得今日这事颇没意思,随手一挥,扬声道:“大家都散了吧。”
第二日,带着一身伤的章质便独自离开了县河镇闯军大营,踏上了新的旅程,只有沈从龙一路送着他出了竹溪县界。面对茫茫山川、森森茂林,章质心中更是郁郁寡欢。清澈的汇湾河旁,沈从龙和章质并肩而立。章质望着河水里两个人的倒影,深深叹息,道:“沈兄,你终究是愿意留在闯王军中么?”
沈从龙低声道:“闯王已经让我做了他养子李双喜的贴身护卫。”
“我是不是该恭喜你高升了?”章质略带揶揄地一笑,道:“闯王没有亲生儿子,就认了这么一个养子,他日闯王一死,他必然子承父业。若在朝廷里,这就叫潜邸旧臣了!”
沈从龙苦笑一下,道:“这都是没影的事。双喜年纪还小,轮不到他上战场,我跟着他便也无仗可打,这分明不许我再掌兵了。”
章质握住他的手,方才沉声道:“可是因为你和我走得近,得罪了他们?”
沈从龙苦笑道:“无事,兴许过得一两年,他们便又忘记这事了。”
章质默然片刻,才复道:“我瞧闯王虽有枭雄之气,可比起真正的英雄豪杰来,仍是差了一线。闯军纵然能一时成器,只怕最终也无法夺得天下。你跟着他们,不是好归宿。”
沈从龙倦然长叹,道:“我很累了,不想再走了。总算,这里还是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他站起身,向章质道:“你这次离开,能不能帮我做一件事?”
章质道:“什么事,你说就是了。”
沈从龙的双眸中幽幽流出些柔和的光芒,低声道:“我想请你去我的老家湖广谷城看一看,我家就在城外东面十里地的一个山坳里,叫做沈家村。那里有我父母的坟茔,请你过去帮我上柱香,就说儿子不孝,不能回去看他们了。”
章质不知该如何接口,只好握住他的手,道:“你为什么自己不去?”
沈从龙半晌才摇了摇头道:“罢了,我落拓半生,一事无成,到如今已是心如死灰,又怎么有脸去见他们?”
“你……”章质沉默了一下,才问道,“除了你妹子,你家里还有亲人么?”
沈从龙道:“我父母早死,我们兄妹小时候是一个远房族叔把我们带大的,他叫沈长根,除此之外,我就再无亲人了。便是根叔,我只怕他也早就老死了吧。”
章质望见他满目哀伤,心中便是一紧。沈从龙似乎看出他的被自己的情绪感染,勉强一笑,道:“好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上路吧,我也该回去了。”
章质心中虽然难受,却不愿流露出小儿女之态,当下拱手一揖,也不多言,便转身而去。沈从龙望着章质的背影在一片青山绿水中渐渐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发觉泪水早已浸润了自己的双眸,糊成一片。
第一卷《忆少年》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