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闯王(一)(1 / 1)
过了片刻,忽听得有人掀开帘子进来,轻声道:“爷台,有人要见你。”
周铸强支起身子,问道:“是什么人?”
那郎中面带疑惧之色,低声道:“那人自称是京城来的,就在外面。”
周铸心中一动,暗道竟是那些人又找来了么?他不禁厌烦,便吩咐那郎中道:“就说我还昏迷着,不见客。”
那郎中含糊称是,正要退出,却见门外一人已是缓步入内,二十三四岁年纪,双眉如剑,面容如冰,微微一笑,对着周铸便是一拱手,道:“在下吴瑄,打扰周将军养病,真是失敬!”
周铸看了他一眼,忽然冷笑道:“没想到竟然是你亲自来的!骆养性还要找我做什么?”
吴瑄笑道:“自然是想请你回京城做事的。”
周铸眼中满是厌恶之色,道:“你们锦衣卫整日做那些鸡鸣狗盗的龌龊事,我既然已经出来,又如何还会跟你们同流合污?你们有这功夫打听我的下落,倒不如少迫害两位忠臣义士来得正经!”
吴瑄面带揶揄之色,嘲道:“原来锦衣卫在你心中是如此不堪,可你别忘了,你当初却是正牌子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呢!”
周铸面色一沉,道:“我做锦衣卫,不过是因为他!”
吴瑄笑着踱了两步,道:“是了,如今叫你回去,也是他的意思。”
周铸却是微微惊讶,怔了半晌才道:“当真是他?难道他还念着我不成?”
吴瑄漫不经心地道:“你们的事,我一概不知。我只是来传话的,传完了话,我还有事要做,不便在此久留。”他说着便转身作势要走。周铸果然伸手拦住他,道:“既是他的意思,我不能不遵。不过我还有些私事,请许我办完了事再回京城,可否?”
吴瑄点点头,道:“是为那个女扮男装的丫头有关吧?我们的人瞧见他拿着你这传家宝贝四处寻当铺,莫非便是那丫头将你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么?”
周铸正色道:“她救了我一命,我自是要报答她的。方才她为我去抓药了,我还需在此等她回来。”
吴瑄笑道:“在此傻等,却是耗费时间。你跟我说了她的相貌,我带人去找她回来便是。”
周铸略一迟疑,便也将段雪林的长相说了。吴瑄听罢却微微皱起了眉头,似乎想到了什么人,道:“你可知道她的名字?”
周铸摇头道:“我只知道她自家姓段,有个义兄叫作章质,别的我却也不知道。”
吴瑄顿时面露动容之色,叹道:“那便果然是她!我倒不曾想到,竟在此处遇见了他们。”他脸上的冷肃之色忽然为之一减,嘴角边也微微荡起了一层温暖的笑意。周铸吃了一惊,道:“你……识得她?”
吴瑄点头道:“识得,我和她哥哥是旧相识了。”
“那……”周铸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道,“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吴瑄道:“她姓段,双名雪林,‘下雪’的‘雪’,‘树林’的‘林’。”
周铸只觉自己的眼前浮现出那个纤弱却又坚韧的少女身影,一如雪天过后的葱葱青林,蓊蓊郁郁。周铸的一颗心,竟微微忐忑起来,轻轻念道:“段雪林……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么?”他心中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一颗心便缓缓沉了下去。
吴瑄见他出神,便出去命令自己的手下全城寻找段雪林,转过头来,却见周铸仍在喃喃自语,便轻轻一咳嗽。周铸这才反应了过来,忙抬起头道:“不知吴公子有何见教?”
吴瑄一拱手,道:“却不知周将军与段姑娘如何相识?她又如何会跟章子文走散了的?”
周铸这才将章质率领农民军与上津对峙数日之事说了,吴瑄听罢颇为惊讶,道:“自章子文离开京师后便再无下落,没想到他竟然投了流寇?”
周铸道:“我与章先生也有过一面之缘,对他倒觉得颇为投契,也看得出他虽身在草泽,但心怀天下。既然吴公子与他熟识,他日不妨劝说一二。他是有识之士,跟着流寇总归不是正路,还是早早离开才是。”
吴瑄却微笑着一摆手,道:“这位章先生为人极有主见,不是我可以劝得动的,总还是要他自己愿意吧?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外人是强求不来的。”
周铸一怔,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便又不说话了。吴瑄也不多言,只枯坐等候。过了片刻,才见吴瑄的手下匆匆来报,说段姑娘已到。周铸顿时立起,便见门开处一身男装打扮的少女已缓步进来。一夜奔波,掩不住她憔悴的面容,吴瑄却认得明白,正是段雪林。
段雪林只知是来人是带她去见周铸的,却不知吴瑄也在此,此时乍见故人,又惊又喜,连忙上前盈盈拜下,颤声道:“见过吴公子,见过周……周将军!”
吴瑄还未说话,周铸却已上前一步,对着段雪林拜下,道:“段姑娘,你的救命之恩,我周铸结草衔环难以报答,请你务必要受我一拜!”
段雪林忙扶起周铸,道:“周将军千万不可如此。危城搭救,不过举手之劳。”她取出玉璜还给周铸,道:“我听吴公子的人说,这是你的传家宝,不敢大意,如今还了你。药材都是吴公子的手下出的钱,你安心养伤便是。”
周铸听她说话,客气中隐隐含着几分疏离,心中便是一凉,也只得先谢过。吴瑄便接口道:“段姑娘,自你们三月间走后,这小半年来都再无消息,你们如何会加入了流寇?”
段雪林便将自己与章质出都以来,如何目睹冀中民变,如何被迫落草,又如何与周铸在上津对峙等事一一说了。吴瑄却不知二人尚经历了那么多艰难,心下也是恻然,便问道:“那么如今段姑娘要做何打算呢?”
段雪林苦笑道:“当然是得马上找到子文!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他身上的伤又没好,也不知要不要紧。他如今担着告密的名声,只怕闯军的人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看!我得快些找到他,才会放心。”她转头看了看周铸,见他面色仍然憔悴,便知他身体未愈,便对吴瑄道:“吴公子,我若走了,麻烦你照顾周将军,可好?”
吴瑄迟疑道:“我要赶去襄阳,周将军却是要回京赴任的,只怕……”
周铸却是郁郁摇头道:“吴公子,你莫要把我当成纸糊泥塑的娃娃,我既已清醒,身子便是不碍的了。段姑娘要去找章先生,无奈山高路远,她一个女子如何行得?我愿意暂护段姑娘行一程,等段姑娘找到了章先生,再行回京。”
“这……”吴瑄一阵犹豫,道,“什么时候回京是你的事。只是你要送段姑娘……”他便看向段雪林。段雪林却欠身一福,道:“多谢周将军费心了。只是周将军病体未愈,不便跋涉,何况周将军是官府的人,恐怕也不便在义军的地面上行走。”
周铸道:“那又如何?我这条命本就是段姑娘救下的,大不了此刻再还了段姑娘就是。若是叫我看着段姑娘一个人在山野间穿行,我如何还对得起天地良心?”
他这话说得又快又急,颇有几分赌咒发誓的意思。段雪林秀眉一蹙,沉吟了片刻,才道:“那……好吧,这就多谢周将军了。”说着便起身行礼谢过。周铸还了礼,便坐在一旁听段雪林与吴瑄说话。只听段雪林的话语中三句不离章质,周铸到了此刻,心中也如明镜一般,只觉肺腑间仿佛顿时失了什么最宝贵的东西,隐隐生疼。
却说李过攻下上津,将城中屠戮一空,便开始向湖广西部的竹山竹溪进军,所过之地,也不过是攻城略地、杀人放火罢了。明军主将左良玉一直敷衍塞责,因此竟由得农民军在山林里横冲直撞。因此一路虽有险峻关隘,倒也没有花太大的功夫。
到了八月初,除了李过所部先锋,闯军主力也已陆续到达了竹溪县境内。此地山高林深,本就贫瘠,这些年兵乱迭起,百姓已经逃得七七八八,因此闯军便全军在一处叫做县河镇的荒镇中驻扎,只等李自成率领的轻骑一到,便可攻下竹溪县城。
章质被羁留在闯军中,已一月有余。他重伤初愈,精神渐复,沈从龙对他甚是照顾,除了不让他出镇,倒也不限制他来去自由。只是闯军士兵都知他是“里通官军”的叛徒,无不对他冷嘲热讽,章质的日子却也并不好过。
如今时近中秋,但居然依稀泛着些暑气,干枯的大地蒸腾出的尘土仿佛在蒸笼上跳舞。树上的叶子不是自然枯黄的,而是被高温生生烤焦的。秋风渐起,漫步在城中的章质忽然回想起了辽东的风雪。
自崇祯十一年春天离家,到现在已经快一年多了,父亲去世后,家里就靠母亲和弟弟操持,也不知道生计会不会艰难?他又想到段雪林,这些日子以来竟丝毫未听到她的消息。以往和段雪林日日相处,倒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如今她一离开,才想起她一颦一笑的样子,那种温和柔软的感觉便从心头牵牵萦萦地生长了出来。
章质正在出神,忽然听到耳边传来隐隐人声。这人声就好比是满天乌云里的一线阳光,大旱里的一丝甘霖,立刻让这个死气沉沉的小镇焕发出了一点人间的气色。他偱声找去,遥遥地便看到一间两层楼的酒楼上,凭栏坐着两个汉子,正喝着酒大声说笑。
章质踏进酒楼,只见方桌条凳都布满了灰尘,显然久已无人光顾。柜台边一个干瘦的老头子蜷着袖筒,瑟缩在角落里呼呼大睡,他身边的那一溜酒坛子也都染满了尘埃。章质不忍吵醒他,便踩着咯吱咯吱的木梯上了楼,方走了两步,便听有人喝道:“谁?出来!”这口气听着阴沉至极,偏又带着豪爽高亢的秦腔,听起来好不怪异。
章质一愣,没有立刻抬步,另一个声音便又响了起来:“小子,说你呢,上来!”这声音一样带着陕西口音,却没有刚才方才那人的阴沉,听来响亮异常,仿佛要把人的耳鼓刺穿。
章质这才上了二楼,只见空旷的楼面上,只有这二人凭窗而坐,桌前摆着两坛酒和一小碟花生米。左边的大汉身高马大,手长脚长,双目炯炯,一脸杀气;右边的汉子个子稍矮,体格也不如前者健壮,面色蜡黄,但是一看双眼,便知道此人不但没病,而且眼中渗出的阴沉之意比前者更为可怖。这两人穿着寻常,只是都带着兵器,一看便知不是安分人物。
三人六目相对,章质觉得这场景有些尴尬,只好主动搭讪道:“二位壮士……”
谁知那左边的高个子大汉已是重重一哼,喝道:“你是甚人,在这里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