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战火(三)(1 / 1)
一直留在城中的段雪林此时也已得知城破的消息,其实战端一开,便已无人去管她的死活。她匆匆出了住处,在地上剥了件李过手下义军的衣服穿了,又用煤灰涂脏了脸,从地上捡了一柄钢刀防身,便想趁乱逃出城去。
一路行来,上津北门内那条宽阔的大街上已经横七竖八地倒满了尸体,看服色全是普通的百姓。他们就这样躺着,以各种各样的姿势睡在大地上,就好像睡在自家的炕一样。鲜红的血肉在地上开满了美丽的花,一种氤氲着奇怪的腥气和臭气的空气成了苍蝇和蚊子的乐园。城中火焰乱舞,四处充斥着呼叫和斥骂。
段雪林一步步地走过去,一路看着身边的这座死城,并不觉得有丝毫恐怖,只是觉得恶心。但是一想到这样的结局都是由于自己的“告密”而引发的,她就觉得心中一片悲凉:谁能想到子文一心想要阻止李过屠杀上津城,可没想到换来的却是一场更惨烈的杀戮。
她穿着闯军服色,自然无人来为难她,一路出城,却见城外更广袤的原野上,躺着更多无名的尸体。原本竖着“混天王”大旗的地方,却已是一片人间地狱。静默的人们在打扫战场,追亡逐北,所有人都沉默着,不说话,不看人,宛如一个个没有灵魂的木头人,又如百鬼夜行,毫无生机。
段雪林只觉手心发凉,哑着嗓子喊了几声“子文”,也无人答应。她只怕章质也死在乱军中了,心中焦急万分,只一路在地上的尸体中翻找,忽觉脚踝处被什么东西死死抓住了。她陡然惊骇,几乎要叫喊出声,只是引人注意才死死忍住。只见地上一具明军装束的“尸体”的手动了动,正攀住了自己的腿。
段雪林瞧那人服色,知是个没死透的明军,便弯下腰将他的身子翻过来细看,只见此人面容惨白,双目紧闭,嘴唇青紫,居然便是上津守将周铸。段雪林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此时忙伸手一试他鼻息,却觉他微微还有出气,心中便是一软,再细看周铸的伤口,却是背心被人重重砍了一刀,若非此时正好被段雪林遇上,再过片刻也是非死不可的了。
段雪林与周铸本来是敌非友,只是段雪林对上津的惨剧颇感内疚,此时突然便生出要搭救周铸之意。她俯下身子用力拍拍周铸的脸庞,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叫道:“周将军,你醒醒!”
周铸的身子果然动了动,段雪林大喜,又道:“周将军,你千万不要睡着,我来救你!”
周铸听到这话,居然艰难地睁开了双眼,从喉咙里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来。段雪林用力握住他的手,道:“你别说话,我来想办法!”她环顾左右,四面无人注意到自己,便剥了一件闯军死尸的衣服,脱掉周铸身上明军的铠甲,替他换上。跟着用力托起周铸的身子,扶着他站起。这一下触动了周铸的伤口,周铸竟一下子痛得清醒了过来,朦胧中见搭救自己的竟是个闯军士兵,一时又惊又惧,以为自己已经被俘,立刻便要反抗。
段雪林见他如此挣扎,忙低声道:“你别动,我不会害你的!”
周铸听闻此言,才缓缓停止了挣扎。段雪林便挽住他的腰,扶着他一步一步蹒跚而行。走到营寨边上,便有守军上来盘问:“你们是哪一队的?要到哪儿去?”
段雪林粗着嗓子道:“我们是混天王郑当家手下,我要找郑当家的军师章先生,你知道他去哪里了么?”
那守军道:“有人见着李将军的副将沈将军带着章先生去了,你要不去李部军营瞧瞧?”
段雪林不敢多问,只道声谢,便揽着周铸往西走去。走出百十步路,见离郑部大营已远,才松了一口气。她暗暗犹豫,只想即刻去李过手下找章质,然而眼见周铸奄奄一息,又不能将他丢下不管。想来想去,暗道章质跟沈从龙在一处,总是性命无碍,须是先救下周铸才好。
又不知走了多少里,段雪林忽觉臂弯里的周铸身子一滞,竟已直直倒下,显然是快要撑不住了。段雪林蹲下身子用力拍打周铸面颊,见他一动不动,心中顿时又急又惊。她抬起头环顾左右,却见不远处密林里有几所小木屋。段雪林心中大喜,咬着牙死命托起周铸的长大的身子将他背在背上,一步一步挪动脚步,往小屋方向走去。
只是这看似近在眼前的小屋,在背着周铸的段雪林看来,却犹如天边之遥。她身材纤小,如何背得动周铸?只是凭着心中一口气在,才总算步履维艰地来到小屋前。
段雪林放下周铸,一抹汗水,方才叩门道:“有人吗?有人吗?”
过了许久,才听屋里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谁呀?”
段雪林大喜,道:“我们是从上津逃出来的难民,我哥哥受了伤,请老丈开门行个方便!”
又过了许久,才听得门内脚步声橐橐,有人开了门,却是个六七十岁的老汉。他上下打量段雪林两眼,忽然双手乱摇,颤声道:“你们……你们是闯王的人么!大王,不要杀小人啊,小人一无钱二无粮,没什么可图的啊……”
段雪林一看自己和周铸身上穿着的义军服装,顿时一笑,道:“老丈,我们不是流寇,我们是上津城里的平民。如今上津被流寇攻下了,我们是换了衣裳才跑出来的。”
那老汉一怔,瞪着一双金鱼似的眼睛又费力地看了看段雪林,疑惑地道:“你们当真不是流寇?可你怎么一口外乡人的话?”
段雪林道:“我和哥哥是走街串巷卖唱的,刚来上津不久,并不是本地人。”她见老汉还是将信将疑,便伸手摘掉头上的帽子,露出一头长发来,双手交叠在腰间一福,笑道:“老丈万福,小女这厢有礼了。”
那老汉这才恍悟,忙道:“那快进来说话!”说着便帮着段雪林一起将周铸抬进屋中。昏暗的光线照射下,只见这屋子不过一明一暗的简陋布局,正中一张神龛,上面供着观音,厅中则是一张破败八仙桌和四张柳条长凳,倒是沿着墙放着一溜刀剑钢叉,廊下吊着着几张鹿皮和麂子皮,原来是个猎户人家。
老汉将周铸扶到里屋炕上,翻过来一看他的伤口,顿时变色,叫道:“这是刀伤!”
段雪林急道:“老丈家里想必该有刀伤药吧?能不能先帮我哥哥处理一下伤口?”
那老汉道:“好。只是老汉家也只有白药,只能暂时止血,若要救人命只怕还不行。”他转身去抽屉里拿了一些金疮药,又用剪刀剪开周铸背上的衣服,将药敷好,简单包扎了伤口,方继续道:“小娘子,你要救你哥哥,得上府城去才行,那里才有大夫!”
“是郧阳城?”段雪林一怔,方道,“从这里到府城也有几十里地,我带着我哥哥,只怕……行路多有不便!”
那老汉笑道:“这倒不妨事。老汉后院有一辆板车,多年不用了,一会儿我替小娘子收拾一下,你把你哥哥放在车里,推着他走就是了。”
段雪林大喜过望,忙跪下给老汉磕头道谢。老汉乃是朴实人,顿感手足无措,红着脸道:“这是哪儿的话?怎么能拜我呢?快起来,先吃了饭再说!”
段雪林站起身道:“不劳烦老丈了。若是老丈方便,给我们准备一点路上吃的干粮便好,我哥哥命在旦夕,得马上赶路才是。”
“使得,使得!”那老汉笑道,“这些年来不是旱便是蝗,种地的人家都断了活路,反倒是我们靠山吃山,日子还照旧能过。”他说着站起身来,道:“小娘子且歇息着,老汉这就为你们准备干粮和板车去。”
段雪林谢过了,便倚靠在炕头小憩。她看着身边沉沉睡去的周铸,又想到如今不知在何处、是否平安的章质,心中不免焦急忧虑。只是如今既然救了周铸,也不好半途而废,只得先想办法把他送到郧阳去医治了才好。
片刻后那老汉准备好板车和干粮,又给了段雪林两套普通老百姓的衣裳,换下她和周铸身上的义军军服,又拿出一些碎银子接济给她。段雪林本不肯要,但想到周铸身负重伤,将来有的是要钱的地方,只好便千恩万谢地收了。
待到段雪林推着板车,送周铸到达郧阳时已是次日傍晚。郧阳城中除了一横一纵两条直对城门的大街尚自灯红酒绿外,其余里巷弄堂都已经关门闭户。郧阳虽是抚治和知府二署驻地,但由于此地地处楚北山峦地带,自古以来便是流民、流寇的聚集地,比起襄阳、荆州等地的繁华热闹,自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段雪林推着昏迷的周铸走了两条街,才看见街边有一处还未关门的医馆,连忙进前询问。郎中看了周铸的伤,面无表情地捋了捋胡子,便不说话了。段雪林心中焦急,急忙问道:“先生,怎么样了?能治么?”
郎中脸上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道:“能治!有钱就能治!”
段雪林听了这话,先是舒了一口气,想了想却又皱起眉头,问道:“那要多少钱?”
郎中面不改色地竖起两个手指,简捷地道:“二十两!”
段雪林大吃一惊,道:“要那么贵?二十两银子,都够中等人家用一年的了!”她身边虽有老猎户给她的散碎银两,无奈那些银子连零头都不到,这又该如何是好?
郎中冷笑道:“你这兄长其实早就该死了,若非他自己求生意志太强,如何能够活到现在?他伤得太重,若要救治,就得拿上好的人参吊命。若没有钱,我到哪里去给你找这些名贵药材?”他上下打量段雪林几眼,脸上的笑容又多了几分冷峻之意,“小兄弟,我看你是拿不出这个钱的。我劝你还不如把钱用在正道上,替你兄长打口棺材,择地下葬吧!”
段雪林心中一颤,虽觉这郎中这话不大中听,但心知情况确实如此。若没有钱,又如何能给周铸治伤?她究竟只是个年少女子,在此人生地不熟之处,亦是走投无路,只得软语央求道:“求求先生发发慈悲,先救救我的哥哥,这银两我一定会分文不差地换你。我本就是沿街卖唱的,自有来钱的法子。”
郎中却是大为不屑,冷笑道:“卖唱能得几个钱?哼哼!”他笑着大量一下段雪林瘦弱的身子,已是猥亵笑道:“就你这小身板,便是卖身也得不了几个钱啊!”
段雪林陡然涨红了脸,一时又是羞又是气,脱口便骂道:“你这嘴里不干不净说些什么?我不要你治了!”说着推着那板车便要走。那郎中却是不紧不慢地在后道:“小哥要走尽管走!只怕出了这村,便没有这店了!郧阳是小地方,不过三家医馆,入夜尚且开门的便只有我这一家。若是你觉得令兄能熬到天明,那边尽管走便是。”
段雪林一时心乱如麻,几乎急得便要哭出来,恍惚间却觉衣襟下摆被人一扯。她回头一看,却见周铸轻轻攀住自己一片衣角,嘴唇喃喃而动。段雪林见他醒转,大是惊喜,连忙俯下身去问道:“周将军,你说什么?”
周铸阖着双眼,哑声道:“我有钱,当……当了我的玉。”
段雪林惊道:“玉?什么玉?”她忙伸手在他怀里摸索,果然便摸到周铸腰间贴身悬挂着一枚玉璜,扯出来一看,只见乳白色的表面带了一层淡淡的红色土沁,上面雕着阴刻涡纹,侧面则镌刻着四个小小的篆书文字。段雪林并不识得篆字,只觉其中一个似是“张”字,也未在意,略看了看便塞进周铸手中,道:“是这个么?”
周铸伸手一摸,便默默点头。那郎中却把脑袋伸过来,只看了一眼便笑道:“哟,小兄弟原来有这玩意儿,那你还急什么呀?”
段雪林也懒得跟他罗嗦,道:“你先给他治,我天明便去当了钱来给你!若是他死了,你便一个银子也得不到!”
郎中见了那玉,也不好再说话,只得讪讪笑着下去开方子熬药。段雪林打横陪在周铸身边坐着,半梦半醒地熬了一夜,见天色亮了,才出去寻当铺兑银子。周铸喝了郎中的药,便也渐渐苏醒过来,他身子素来强健,神智既然恢复,便也没了生命危险,便只靠在榻上闭目养神,等段雪林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