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战火(二)(1 / 1)
傍晚,义军的军营显得异乎寻常的平静安详,大战将止,除了执勤的士兵以外,所有的人都忙着埋锅做饭,填饱肚子。当值的士兵嗅着饭菜的香气,等待着换班的同袍的到来,只是他们却愕然发现,远处的上津县城下,一条漫长的黑线滚滚而来。
那是什么?士兵们睁大了错愕的眼睛,他们几乎不能相信,早上发来降书的上津士兵,竟然转瞬间撕毁合约,带领大军杀到了军营跟前。
一声声扎破天的叫喊声震得所有人从饭桌前跳了起来,迷蒙着双眼,赤着足,穿着零零落落的铠甲跑到了外面。然后,他们就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一群和他们差不多的百姓,手舞□□大刀已经冲进了军营深处。他们见人便砍,见帐篷便烧。鲜血淋漓的天空中,那一张张麻木的脸上除了那种出离人性的叫喊与厮杀以外,再也看不到一点点生机。
这是一支怎样的队伍?没有对于生的渴望,没有对于死的恐惧,似乎只是在做一件如同穿衣吃饭般寻常的事情。挥刀,开弓,挥枪,一个个头颅离开了他们的主人,断臂和残肢随处可见,土黄的帐篷被鲜血染成了黑红色。整个军营里,除了枝头那一只只老鸦无情的聒噪以外,就只能听见震得人耳鼓发麻,全身发颤的叫喊声。
火焰转眼间蹿上了半空,黑烟滚滚,映得天空如同深夜。炽热的火球在地上、人身上打转,发出一阵阵肌肤被烤焦了的刺鼻气味。哀号,嘶叫,咒骂,完完全全都是暴戾的气息。
刚刚吃过饭的郑元听见外面的吵闹声,猛地跳起来冲出营中一看,顿时身子一软,几乎便要晕过去。身边一个亲兵忙扶住他,叫道:“大当家,你冷静点,快召集队伍向这边靠拢,恢复建制还能一战啊!”
郑元猛然惊醒,抓住那亲兵的手颤声道:“快向李过告急!上津是诈降!”
那亲兵还未说话,却见贺老七不知从何处拖着枪跳出来,大骂道:“这定是有人向官军告密啦!狗/日的,定然是章质那小子,我去杀了他!”
他这一句话立刻点醒了郑元,他顿时双脸扭曲,尖声道:“不许动他,我亲自去问!”他随手抓起一把长刀,砍翻两个冲上来的官军,几步冲到关押章质的小帐外,一把将他揪出来,骂道:“章质,你看看,这便是你做下的好事么?”
衣冠不整的章质望着眼前的这一幕修罗场,呆若木鸡。来往的官兵就如同一个个杀人的机器,毫无感情地将武器砍向那些和他们长得差不多,穿的差不多,说着差不多语言的人们。章质想要尖叫,但喉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郑元见他双目木然,便上前一掌重重掴在他面颊上,尖声道:“我只道你慈悲心发作,不愿意看我屠了上津,才去告密。可你却不知道,换来是却是一样的屠杀!难道官军是人,我们的兄弟便不是人了么?难道就因为我们是流寇,命就比那些住在城里的人下贱么?为什么你总是为那些富人着想,从来不为我们想一想?我们不能抢他们的粮食,不能杀他们的人,可我们只想要活命,我们只想不被人欺负。我若不杀他们,他们便要杀我们,凭什么我们不能滥杀无辜,他们便可以胡乱杀人?”
他气急败坏,言语混乱,章质却只是垂目不语。郑元见他不说话,越发气填胸臆,拿起刀来便冲着他胸前狠狠一搠。眼看刀尖便要入肉,却见半空里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正中刀背。郑元手一颤,那刀便刺得歪了,只斜斜扎入章质右胸。郑元回头看去,却见来人正是李过身边的副将沈从龙,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只叫道:“我们被骗得好苦!”说着眼泪便滂沱而出。
沈从龙也是穷苦人出身,只觉这番话句句戳中内心,一时也是泪眼迷蒙,握着弓箭的手不由自主地便松开了,只道:“你不要再说了,章质……终究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郑元哈哈狂笑数声,终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颤声道:“不一样,不一样!我早就知道……他永远不能理解我们,我们也永远不能理解他啊……”
沈从龙见章质仍是浑浑噩噩,忙一把拉起他,只道:“跟我走!”
章质却不动脚步,只对着郑元的方向,涩声叫道:“元哥!”
郑元一回头,才发现一直失魂落魄的章质正看着自己,双目幽深,发出淡淡的光芒,似乎有欲说还休的心事。郑元忽然心头一恸,狠狠扭回头去,咬着牙道:“你去吧,别管我!”他说完了这句话,便夺过一个士兵手中的旗帜,三步两步跨到旁边一个高丘上,奋尽全力挥舞起来,高喊道:“孩儿们,到这里来啊——”平坦的军营上方,立刻勾勒出一个深黑的人影,倔强地在天际挥舞着沉重的大旗。
围攻的官军见阵地上忽有个铠甲鲜明的汉子手舞大旗站在高地上,自然精神大振,只纷纷弯弓搭箭,密集的箭雨立刻向郑元射去。
章质见到这一幕如中魔咒,喃喃道:“不……不……我不能让他去送死!”他突然跳起来,想要冲上前去,但腰却被沈从龙从身后一把抱住。章质奋力挣扎,厉声道:“元哥,你不能死啊,该死的是我才对!”然而沈从龙只是在他耳边嚎叫道:“快走,快走!”
章质被沈从龙拖着奔出数步,一扭头,只见高岗上的那高大的身影一颤,一直流矢直插入了他的脑门。然而那铁塔般的身躯却猛得一昂,巴掌大的手重重一竖,已将那粗重的旗杆深深地插入了地下。然后,那条深黑的人影终于直直地向后倒了下去,像一座高山一样,转瞬崩塌,只有那沾染了血迹的旗帜还在半空中倔强地飘扬。
在场的人都看得呆了,便是官军也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中的弓箭。明军主帅周铸踏着没到脚踝的血浆一步步走过来,先对着郑元的尸体欠身一礼,然而下一个刹那,便已投射到了章质和沈从龙身上。
章质惨然一笑,道:“周将军,我们又见面了!”
周铸皱眉道:“我们各为其主,你不要怪我。”
沈从龙却陡然变色,道:“你便是那日来的周三!我们当真愚钝,竟叫你骗过了!”
周铸冷冷道:“兵不厌诈,又有什么可说的?要怪只怪你们自己没有眼色,认不出我来!”
沈从龙咬了咬牙,冷笑道:“你此刻还在这里耍嘴皮子么?你何不回头看看,上津城此刻如何了?”
周铸大吃一惊,扭头看去,只见浓黑的夜色之下,上津城头正有一团火光冲天而起!城门洞开,喊杀声震天动地。周铸只觉全身上下颤抖不已,惊道:“城……城怎么破了?”
沈从龙道:“你可别怪我们狠辣,那是上津县令自己怕死,你一走,便打开了城门,迎了闯王大军进城!周将军,你且看看大明的官员,任凭你枉费苦心,在他们看来,却是弃如敝屣!为这样的朝廷卖命,值不值得!”
周铸只觉悲从中来,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猛地将手中的刀在身前一横,道:“他们可以投降,可我不能,我是……我是……”他突然恨恨一闭眼,从嗓子眼里爆出一个“杀”字,便挥手砍翻了身边两个闯军士兵。
沈从龙看得明白,已是长叹一声,道:“好,那我便成全你。”
血肉横飞的战场上,有人在狂笑,也有人在哭泣。哭或者笑,其实都是人类感情的最终宣泄。绝望的感情在这一刻喷涌而出,仿佛要给这个残酷的世界留下最后的控诉。
杀戮还在继续着,战场上没有善恶与正邪,只有为了利益相搏的同胞子民。钢刀和长□□进胸膛、割断肢体、血肉化成了濛濛细雨,亲吻着人们的每一寸脸庞。在这一刻,一切美好的人性都泯灭了,不论是官军还是流寇,在这一刻都化身为禽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