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危城(一)(1 / 1)
章质独自纵马回到营地,却见营中居然多了不少旗帜人马,中军最显眼处张着一面“闯”字大纛。章质又惊又奇,在营门口下了马,便向守卫的士兵问:“莫非是闯王军中来人了么?”
那士兵道:“可不是?听说来的人是闯王的侄儿李过将军,大当家正派人好生招呼呢。”
李过的名字章质自然早就听过,他外号叫“一只虎”,乃是闯王手下数一数二的大将。他正想着,忽见营中一人匆匆出来,一见章质便高声叫道:“章兄,可是章兄么?”
章质定睛一看,见来人竟是沈从龙,不觉愕然半晌,呆道:“沈兄,你如何来了?”
沈从龙满面笑容,几步上前重重一拍章质双臂,道:“好兄弟,当初多亏你指点我去中原投闯王,如今我便在李过将军手下为副将啦!”
章质这才回过神来,喜道:“原来如此,恭喜恭喜!”他说了两句恭维的话,心中却没有多少兴致。沈从龙不觉,只拉着章质一路进营内,便见帐门的帷幕已高高撩起,营帐里颇为亮堂。主位上郑元肃然而坐,客席上却坐着个二十二三岁的青年,容貌倒还端正,只是左眼上斜蒙着一只黑色眼罩,顿时在眉宇间平添了一股浓重的杀气,甚是可怖。
章质通了姓名,走进帐中,郑元和李过便笑着起身。郑元先向章质一摆手,对李过道:“李将军,这便是郑某与你提过的章质章子文,如今在郑某营中赞画军事,颇有韬略。”又对章质道:“章兄,这位便是闯王之侄,大将一只虎,如今驻扎在西边的白虎岗!”
章质忙躬身一揖,道:“见过李将军。”
李过倒是颇为和气,笑着上前握住章质的手,用一口浓重的秦腔道:“小弟才来了一个时辰,倒听郑当家的提了十来次你的名字。我闯王历来最敬重才能过人之士,将来如得先生之助,定能创下一番大业绩。”
沈从龙也从旁道:“李将军说的是,当初便是这位章先生力主我投靠闯军,可见他实有慧眼识人之才。”
章质忙谦逊了几句。众人重新又坐了,李过便对郑元道:“郑兄虽是初举义旗,但看麾下军中气象森严,已知郑兄非庸常之辈,‘混天王’的名声在晋豫各省可谓如雷贯耳,不知郑兄将来可有什么打算?”
郑元道:“郑某素来仰慕闯王声势,一直想投奔麾下,却怕闯王看不起我等草莽之辈。今日偶遇李将军,郑某斗胆请李将军能牵线搭桥,向闯王引见一二。”
李过哈哈大笑,道:“你原来是存了这份心思,这有何难?实话告诉郑兄,此次小弟前来,一半也是为了贵部。闯王早就听闻郑兄和章先生的大名,一心便想将二位罗致麾下。我只怕郑兄过惯了天高海阔的自在日子,不肯受军中的拘束,因此也不敢贸然前来相见。”
郑元一听大喜,起身离席,单膝跪地,抱拳道:“郑某愿听闯王号令!”
李过忙扶起他,道:“不可拜我。闯军中都是兄弟,闯王就是咱们大哥,可比不得朱家朝廷里有那么多规矩。”他扶着郑元在席上坐了,又道:“小弟此番率军出商洛山,首先便要打通入楚的通道。这上津乃兵家必争之地,郑兄在此处驻扎了数日,可曾有什么头绪么?”
郑元便转头对章质道:“章先生,你今日不是去上津城了么,可有什么发现?”
章质想了想便道:“上津乃是秦楚咽喉,北枕秦岭,南倚汉水,地势十分险要。县城城墙坚固,高度和厚度都有两丈余,并不好打。”
李过哈哈大笑,道:“章先生这是谦虚呢,都是自家人,又何必客气?”
章质嘴唇一动,便要说话,郑元却按住他,道:“李将军说的是,不知攻打上津,不知我部可做什么?”
李过笑道:“若是不嫌,还请郑兄为我先锋,我从旁掠阵,若是将来打下城池,我为郑兄在闯王跟前记下头功。”
郑元听李过说得客气,只觉喜不自胜。他一个平民出身,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见识到传说中大名鼎鼎的闯王先锋,只觉浑身骨头都轻了三两,连声道:“敢不从命,敢不从命!”
当日夜间,郑元在军中设宴款待李过和沈从龙二人,美酒羔羊,觥筹交错,宾主尽欢。眼看天色已晚,喝得半醉的李过便要带人离去。郑元亲自送到辕门外,李过用力握住郑元的手,醉眼迷离地笑道:“郑兄何日出兵上津?”
郑元也是灌饱了黄汤,用力摇了摇头,才向章质道:“先生以为呢?”
章质沉吟片刻,道:“上津易守难攻,只怕我军还要三天……”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郑元重重打断:“一天!”他笑着盯着李过,也反握住李过的手,道:“李将军,我们明日便出兵上津。”
李过哈哈大笑,道:“还是郑兄爽快!”他点点头,伸手攀住马鞍便要上马,只是他喝得醉了,踉跄了两下都未爬上马背,不禁自嘲道:“不行了,今日恐怕真是醉了。”
郑元见状,便对身边的亲兵道:“过去趴在地上,让李将军垫脚!”
那亲兵的脸上登时露出不快之意,只是主命难违,只好过去伏在马边。李过也不推辞,当真踩着那亲兵上了马,对着郑元一拱手,高声道声“告辞”,当先扬长而去。沈从龙跟在他身后,却是面带忧虑之色,将章质拉到一边,道:“上津不好打,你可有心理准备了么?”
章质无奈摊手,道:“不好打又如何,郑当家的答应了你家将军,我们也只好硬拼。”
沈从龙摇头道:“我听说上津城中有个姓周的守将,原是从京中出来的武官,颇为精通兵法,有他在,只怕攻城战更加艰难了。”
章质懒懒转身,道:“一座小城罢了,打不下又如何?”
沈从龙微微变色,道:“你不是也要投奔闯王么?立下战功,才好叫闯王高看你一眼。要知闯王手下能者济济,想要出头,便只能靠自己。”
章质转头,用一双深黑的眸子瞥了他一眼,道:“你在闯王军中,很得重用么?”
沈从龙略显出几分尴尬之意,道:“我不过是个小小偏将军,也是小李将军愿意提携我一把,要不然凭我初来乍到,哪能独自带几千人的军队呢?”
章质失笑道:“你还谦虚什么,重要便是重用,我瞧你自己也很得意是么?”
沈从龙不好意思道:“我只想能在闯王手下闯出一片功业来。”他顿了顿,急道:“以章兄的才华,他日功业定然胜我十倍,闯王若是见了章兄,定然也是要重用的。”
“是啦,你是这般,元哥也是这般,只想着能被闯王重用。”章质面上笑容渐渐敛去,只道,“你们要打上津,我带兵去打便是。至于闯王怎么看我,我又哪里在乎?”
沈从龙愕然道:“你这话什么意思?”章质却懒得答他,只道:“沈兄快去吧,要不便追不上小李将军了,我也得回营好生安排明日攻城之战了。”
沈从龙见他如此说话,也只好告辞离去。此时天色已经沉了下去,除却天边还残留着一片紫霞之外,碧天都已经成为了深蓝色。方才席间的欢谑之声已渐远,深沉的天色中悬挂着几点疏星,仿佛粘在高高的树梢上。
第二日一早,章质早早起来准备铠甲,段雪林正帮他擦着刀,却见门外亲兵进来传令道:“章先生,郑当家的说,昨日晚间我们派进上津城中的五个细作都被杀了,他们的脑袋都被挂在城门上示众!”
章质想起周铸,不觉心中咯噔一声,只挥挥手叫亲兵下去,方对段雪林道:“他果然有几分能耐,看来这一战是越加棘手了。”说着便站起身来,向段雪林一伸手,示意她把刀拿过来。段雪林微一迟疑,柔声道:“章公子,你真的要去么?”
章质微笑道:“别人能去,我也自然能去。”
段雪林面带忧虑之色,低声道:“我不是怕你出事。我只是觉得……为了李过,为了闯王的赏识,值得么?”
“人生能有多少时候是值得的?”章质嘴角一扬,眼神却低了下去。他伸手握住段雪林手中的刀,缓缓道:“只求无愧于心吧。”说着转身要走,然而却听段雪林叫道:“子文……”
这是她头一次叫章质的表字,章质不觉一呆,回过头去,却见段雪林的眼中充满了激切之意,不由得奇道:“怎么了?”
“等上津城打下来,我们就离开这里,好么?”段雪林一字一句地道,“你和这里的人不一样,外面的世界那么大,为什么不走呢?纵然成了官府捉拿的逃犯,朝廷眼中的叛逆,那至少也算自由自在!”
章质长长叹了一口气,终于吐出了一个字:“好。”他顿了顿,眼中现出奇异的光芒,道,“雪林,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子。我本来以为李逊之的夫人徐氏已经是女流中的佼佼者了,没想到你比她看得更透彻。”
段雪林微微羞赧,低声道:“李夫人是官家小姐,博学多才,我怎么比得上她呢?”
“不,诗书之才只是小才,你却能洞察人心。在这点上,我不如你。”章质正色道。
“我……”段雪林有些忸怩,咬着嘴唇不语。章质却是一跃而起,拍拍衣服上的尘土,道:“好好待着,等我回来。”
这是一个寂静得几乎诡异的清晨,没有风,但也看不到太阳的光芒,天空显示出一种近乎苍白的颜色,仿佛哭过的眼睛。天空压得很低。城头守卫的士兵在这睡梦中揉着眼睛愣愣地站起来,却看见原本夐无人迹的原野上陡然见多出了无数密密麻麻的人头,黑色的头发组成了黑色的海洋,一浪一浪向城头滚来。他们还带来了云梯和软绳,顺着高高的城墙就爬了上来。
“流寇攻城啦——”
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所有的官军都蓦地意识到,大难临头了。
脚下的城楼仿佛已摇摇欲坠,每一块砖都随着嘶喊声和金铁相交声微微颤抖。官军们看着眼前的情景,脚都开始发软了,身子似乎被钉在了地上,裤裆里又热又骚,手中的刀仿佛也有千斤之重。
终于,他们看到第一个敌人上了城楼。他的手中只拿着最普通的单刀,手上的刀法也简单之极,然而一砍一斫,却势如疯虎,转眼间便把两个官军砍翻在地。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士兵也攀上了城楼。城头的守军一片慌乱,几乎没有做什么抵抗便开始向后败退。眼看北城城楼就要落入义军的掌握了,然而却听一阵洪亮的号角声起,两边的箭楼上却闪出两面杏黄的大纛,高高擎在半空。微白苍黄的天境里,可以分明看出那是大明的旗帜!嘹亮的号角声盖过了疯狂的嘶喊声,两队手拿弓箭的队伍向左右掩袭了过来。
羽箭声刷刷地乱响一片,血花盛开了,一具具鲜活的胴体轰然倒地。义军士兵们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城里的官军的攻击竟然会如此强盛。刹那间,恐惧又占满了胸膛,他们又恢复了胆怯而懦弱的农人本色。他们要退,可是城楼上没有退路,弓箭队之后,长矛队、大刀队便蜂拥而上,将城楼上的义军包围在一个角落里,情势登时扭转。
此时城下依然恶战不止。章质指挥着步兵举起沉重的檑木撞向木制的城门。随着“轰”的一声巨响,城门边的一段城墙便塌了下来,灰色的砖头、褐色的夯土,白色的石灰如雨般纷纷而下。然而从裂缝口看去,里面不是慌乱的百姓,而是全副武装的军队。为首的军官一身戎装,紧紧握着腰间的佩刀,目光中满是坚毅——竟是那日在上津城中见过的周铸!他赫然站在了队伍的最前面,用高亢的声音喝道:“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戮!”
站在他对面的章质浑身一震。他知道这句话是记载在万历年间抗倭援朝胜利之后在诏书中的,然而此刻在他嘴中听来,却自有一番意气!不知是什么缘故,章质的心中突然闪出一个念头:他不能杀像这样的人,他是大明的脊梁,这样的人不能死在这样无谓的战斗中!
然而没有人理会他这奇怪的念头,身边的士兵纷纷扑了上去,两方的士兵很快纠结在了一起。刀光剑影,犬牙交错,喊杀声、刀枪相交声、羽箭声、风声交织在一处。章质不由自主地被人潮推涌着来到周铸的身边。章质不想杀他,可是对方的刀却毫不犹豫地砍向了他的胸膛。章质一凛,反手一刀磕开他的刀,接着刷刷两刀分砍他左右两胁。谁知周铸竟不闪不避,疯了似地直往前冲。章质的刀刃上蓦地见血,一片殷红渗出了他的盔甲,而他的刀也已将章质的脸上划开一个大口子。
章质被疼痛一激,便再也顾不得瞎想,反手又是两刀过去,在对方的手臂和背上各带出一道血痕。正在这时,却听一阵尖锐的羽箭破空声在耳边传来,章质暗惊,侧身一跃,虽然避开了要害,可那支羽箭也已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肩头。
章质只觉得一股气血涌上心头,才感觉到肩头伤口的剧烈疼痛。浑身是血的周铸见他受伤,又提刀冲杀了过来。章质挥刀格开,却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肩头的鲜血汩汩流出。而这时,城头上的羽箭也如飞雨般绵密而下,织成了一张箭网,把初晨的天空笼罩在了一片灰褐色的幕中。身边的人不停地倒下,惨叫声不绝于耳。继续前进还是后退,章质知道是该他下决断的时候了。他猛地一咬舌尖,强烈的疼痛使他清醒过来,忙抬手将肩头插着的箭杆折断,然后从腰间抽出赤色小旗,用力挥了几下。
于是,中军传来了苍凉的号角声。这是撤退的号角,所有的义军们都是一愣,然后便自觉地聚在一起,寻找着自己的建制,缓缓后撤。好在官军伤亡不轻,也不敢追击,重伤的姜仪便带着士兵且战且退,回到了城中。
城外渐渐恢复了宁静,只剩下遍地的尸体和鲜血。便在这一瞬间,如血球般的太阳跃出了地平线,将原本血红的大地染得更加刺眼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