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落草(二)(1 / 1)
当日,郑元将违抗军令的贺老七押在关帝庙前当中责打了二百军棍。寻常百姓见贺老七如此一条大汉被打得血肉模糊,自然感叹义军军纪严明,对其感恩戴德,唯有章质看得心中难耐之极。
晚上诸将大宴,闹得沸反盈天,章质早早逃席出来。山间小城虽无甚风景可言,却也自有一股淳朴之意,章质立在城头,方觉山风阵阵,草虫唧唧,空气清冷凛冽。城中各处营寨灯光闪烁,恍如星河倒流人间,反而不觉得吵闹,倒有几分安详。章质出了一会儿神,忽听得身后脚步声沙沙,回头一看,却是段雪林,便笑道:“段姑娘怎么也出来了?”
他俩人前以兄妹相称,人后却还是恪守礼节。段雪林缓步上前,轻声道:“章公子,你虽然掌握着这一支军队,可还是不愿意就这样走下去的,是么?”
章质仿佛许久才回过神来,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这么久不说话,可见我是说中了你的心意的。”段雪林望着城下浓浓的雾霭,幽幽道:“你现在不过是虎落平阳,龙困浅滩罢了,才被困在这山野之间。可有朝一日天降大任,你终究是要回到你的地方去的。就算……”她缓缓抬起头,清亮的眼睛直视章质脸庞,道:“……就算你做到闯王那样的大帅,你也终不会开心。唐诗里说,‘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便是这个意思了。”
章质听了这话,才转过头凝视着眼前这个小小的女孩儿,忽然间他觉得自己是第一次认识她了,她不光是那个小家碧玉,更是个聪明剔透的女子,淡淡的月光映射着少女雪白的脸庞淡淡生辉,更兼一身淡青衣衫轻灵婉约,犹如青娥霜女,淡雅若神。章质忽然有些情不自禁,却咬牙转过身去淡淡地道:“你如何看得出这些?”
段雪林正色道:“章公子忘记我是做什么出身的么?在戏台子上,忠奸善恶我可是从小便见惯了的。我爹爹常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章质笑着望她,道:“那你说,我该如何?”
段雪林举目望着城下夜色中的山河,沉吟许久,才低声道:“步步思退,及早抽身吧。”
章质默然良久,才低声道:“你是知我的。有你知我,我也就不求别的了。”
义军在和顺修整了两天之后便登上了西去的道路。此时,军中和中原的消息渐通,众人才知道,不久前八大王张献忠在谷城重新造反,之后便如脱缰野马,一路横扫楚北。五省总理熊文灿派大将左良玉迎战。左良玉一直认为张献忠必反,所以反对熊文灿招安。谁知熊文灿对他的意见不闻不问,惹得左良玉甚是不满。现在张献忠果然闹事了,熊文灿又来求他出兵,他才不肯出力,主力竟被张献忠在房县附近的罗睺山包了饺子。
张献忠龙入大海,原来一直躲在陝南商雒山里休养生息的李自成也打算重出山中,要与他合兵一处,共谋大事。如此一来可惹恼了皇帝,立刻下令罢了熊文灿的官。如今这五省总理的位子还空着,只是京中有传言,说是兵部尚书杨嗣昌要亲自来湖广督师。当年的熊文灿是他荐的,如今他自然要付连带责任,只好自告奋勇,戴罪立功。
郑元着人打探得消息,也加快行军速度,赶去楚北与李自成会面。从山西到湖广,军队穿过中原大地,只见所过之处饥民遍地,饿殍盈野。这几年来中原各地灾害频仍,非蝗即旱,靠种地为生的老百姓几乎颗粒无收。若是在外地有亲戚的,便纷纷流离失所投亲而去,若留在故土的,便只有坐以待毙一途。那些不愿意饿死的百姓,则纷纷揭竿而起,三五成群,百十结队,成为了一支支流民。郑元一路收留各地难民和义军残部,渐渐便扯起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索性自号“混天王”,渐渐也闯出了些名目。
军队行行止止,这日已到楚北上津境内。这是山、陕、豫、楚四省交界之处,地势十分险要。章质自从在和顺和郑元闹僵后,便也懒得再插手营中之事,只是随波逐流而已。此刻见这上津境内丘峦起伏,森林蓊郁,风景秀丽,与太行山的雄壮相比又是一番滋味,不免动了玩赏之兴。
正好郑元的军队驻扎在山间休整,章质便独自离了营地外出游玩,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上津县城内。因是此地僻处群山,县城少受外界侵扰,因此在风景秀丽之外,更兼民风质朴。只见古城矗立在一片连绵起伏的翠绿山峦之中,犹如一个不知人事的处子,天然纯真。一湾清澈的护城河绕过青灰色的城墙,河边种满了一排排柳树,柳丝拂动,宛如少女的长发拂过情人的面颊,婉媚动人。
章质甚喜此处的风光,便沿着城外金钱河一路入城,却见此处屋舍与中原大有不同,多半石砌,古风盎然。章质暗想,此处虽说不上富庶,但却别有武陵桃源之趣,若将来能卜居于此,倒也不错。只是想到自己功业未立,苟且于流寇之中,郁郁不得志,又屡屡被人猜忌,心中不免又起了髀肉复生之叹。
章质一路走,一路留心此地风物。行了两条街,却见河湾处正立着一所小酒铺。章质行路口渴,便大步进入店中,只见酒店的墙壁上斑斑驳驳的都是熏得漆黑的痕迹,不黑的地方就泛出一片让人反胃的焦黄,也不知是油还是什么。窗纸破了一半,盛夏的山风吹进来,居然微微有些凉意。
章质微微皱眉,转身想走,却忽觉一股又细又韧的酒香钻入了他的鼻孔。他素来好酒,此时眼睛顿时一亮,忙转身走入店中坐了,高喊了一声:“小二,上酒!”接着又打量起店中的人物来:只见门边的一桌,柳条凳上还坐着三四个脚夫模样的人,自顾自地喝着酒,也不说话。其余两张桌子空着,唯有最里面的一桌有人对墙坐着,看不见面孔。章质正出着神,却听身边一个懒洋洋的楚北官话问道:“客官要什么酒?”
章质扭头回道:“把你们最好的酒拿出来!”
店小二上下打量章质两眼,见他一身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青布长袍,怎么看也不是那种会花两个大子儿到他这种破烂小店来喝酒的人,心下便是鄙夷,道:“听你的口音是北方来的吧。看你也是读书人,怎么跟赶脚作工的混在一起?我们小店的酒好是好,可惜就是太烈,只怕你喝不来!”
章质并不着恼,只是冷冷地道:“啰嗦什么,怕我给不起钱么?”说着他从腰带中摸出一锭碎银子,看也不看就扔给店小二。
店小二伸手接住,再一看,脸色更是鄙夷,道:“这钱太大了,小店找不出!你有这钱,出了门往东拐,请到醉仙楼喝去!”
章质微怒,问道:“就这些钱,买你整个小店的酒,够不够?”
“是是是!”店小二拖着长长的楚北口音摇摇晃晃走了进去,过了一会便拿了一坛子酒和一个大海碗出来往桌子上一放,便坐在章质对面,道:“你先把这坛喝完了,我自然给你拿新的!”说着双眼挑衅地看着章质,满脸都是想看章质出洋相的得意。
章质伸手拿过酒坛,一把揭开封泥,便斟了满满一碗,大大喝了一口,然后长长叹了口气。店小二笑道:“这酒如何?”
章质双目怔怔,叹道:“好酒!可惜,可惜!”
店小二一愣,正在回味他话的意思,却见章质摇摇晃晃地站起,端起酒坛,吱溜溜地将一坛酒都灌了下去。店小二卖这烈酒已经有二十多年了,还没见过像他这样喝酒的,不免有点担心,小声道:“这酒可厉害……”
章质碰着酒坛抬起头来,眼中竟然多了几分悲凉的意味。他反手一抹嘴唇,顺手把酒坛一砸,手一伸,道:“再来!”
店小二见他这幅样子,便知道自己是碰上高手了,忙点头道:“好……你等着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从里面出来了,这回手上捧着的是一个更大一些的坛子,道:“这酒可不是刚才那坛可比的,这是小店的镇店之宝,我倒给你喝!”
章质微醉的脸上终于显出了一点柔软的微笑,便由着店小二给自己倒了一碗。只见微微犯浊的酒如珍珠般滚进碗中,浮起一片乳白色,一股浓郁的酒香直扑鼻子。章质深深息了一口酒香,却不说话了。店小二知他识货,满想他能再夸夸自己的宝贝,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沉默。他终于忍不住问道:“这酒好不?”
章质端起碗轻轻呷了一口,突然间将一整碗酒都倾倒在地,再抬头时已是满脸热泪纵横。
他这一番又哭又笑,店中客人无不对他指指点点,笑骂道:“快看,哪儿来的疯子?”章质也不以为意,只是哈哈大笑道:“说得真好,我便是个疯子!”
然而这时却听小店深处有人淡淡道:“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
“阮籍穷途而哭,难道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了?”章质酒劲早已上来,此时便断然摇头道:“既是俗人,便不要来罗嗦!”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也不再行礼作揖,扭头便走。谁知一步一颠刚走到门口,忽然胸中一阵烦闷,头晕目眩之余,哇得一口呕吐出来,无巧不巧,秽物竟吐了坐在门口的一人身上。
章质虽然脑袋里剧痛不止,但也知道惹了麻烦,正想陪句不是,却见那汉子已是不声不响一拳重重打在了章质的鼻梁上,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听不懂的土话。
章质被他这一拳打得后退几步,重重地撞在门边,只觉得鼻梁上钻心的疼痛。醉眼迷离中,只见那汉子指手画脚地用着章质听不懂的话破口大骂,章质突然心头火起,右手猛得一拳挥出,也打在那汉子的鼻子上。那汉子吃了这一记,鼻子上顿时如开了酱油铺,红的黑的紫的满脸都是,登时大叫一声,招呼其余三个汉子上来将章质围在垓心,立刻便老拳相向。
章质的武艺自比这些闲汉高得多,然而他此时宿醉未醒,竟然是浑身使不出一点劲道,立刻被那几人痛打在地。然而他却是个天生不服输的性子,执拗的脾气一上来,竟然不顾死活,毫不管闲汉们的拳脚如雨点般落在自己身上,双手双脚如疯子般乱抓乱踢,直把四个人的衣衫抓得一条条,脸上抓得血迹斑斑,才算罢手,任凭他们乱拳齐下,只是哈哈笑着承受着这痛楚。
然而却在这时,只见屋里跃出一条青色的人影,一声龙吟,却见一人双手连扬,已将这四个闲汉的胳膊卸下。这四人顿时如杀猪般惨叫起来,没命似地跑了。
章质看得心惊,一抹头面上的血便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只是这才觉得浑身无一处不痛,竟连跌了两下没有站起。此时忽见前方伸过来一只手,那男子已淡淡地道:“起来!”章质低头沉吟,似在思考要不要接受他的一番好意,那人却正色道:“喝醉了酒打不过人,也没什么丢人的,若是被打了一次便要一辈子赖在地上不起来,那才是丢人现眼!”
章质自然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咬了咬牙,终于伸出手在他手上一搭,站了起来,方才抱拳道:“多谢兄台了。”
那男子点点头,扶着他进了店中坐下,那店小二见人打架,早不知道被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那男子便自己去柜台上找了一壶浓茶让章质喝了解酒。章质喝了茶,酒也醒了些,这才细看眼前之人,只见他年纪比自己略大,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竹布直裰,容貌文秀,然而方才那一手功夫,分明又是极上乘的武艺,因此不免觉得他来路奇怪,便抱拳道:“在下历城章质,草字子文,还没请教兄台大名?听兄台口音,似乎也不是本地人士啊!”
那男子温厚一笑,道:“不敢,小弟周铸,祖籍江陵。”他端起桌上的酒碗,慢慢品了一口,道:“果然是好酒。兄台方才直叹‘可惜’,想必是为这美酒不遇刘伶而悲愤吧。”
章质苦笑道:“这美酒甘冽醇厚,却只能存于这等粗陋小店,豪客侠子之士断不能识,纵然是再美,又有什么用呢?”
周铸淡淡一笑,忽道:“兄台可是遇见了什么后悔之事么?”
章质眼中光一闪,似乎想要看穿对方的心思,然而却觉这男子眸子一片温厚,竟是深不见底,心中猛地一凛,正色道:“所有的路都我自己选的,我并不后悔。”
周铸缓缓点了点头,道:“我虽痴长你几岁,但你的这份心性,我却是自愧不如了。”
忽他的身子一直,凛然道:“有人来了!”章质一奇,抬头向店外看去,只听脚步声一阵杂沓,竟是十来个穿着皂色衣衫,拿着铁尺铁链的公人,其中还有人高叫:“打人的凶贼就在这儿……”
章质眉头一皱,知道是那群闲汉告了官,当下起身向周铸一揖,道:“此事皆由我起,周兄不需再为我犯险。”
周铸却朗声笑道:“胡说,分明是我打的人,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去会会他们!”
章质怕他起冲突,也要站起身相随,谁知周铸却伸手在他肩上一按,章质便不由自主坐倒在凳子上。周铸空手走到店外,那群公人见有人出来,都围了上来,又叫又喊。然而却听周铸低声说了句什么,那几个公人顿时没了声音。章质侧过头来往外看去,却见公人们竟都匍匐在地,对着他连连磕头。周铸站在他们当中,却是气定神闲,犹如鹤立鸡群。章质这才暗惊,心想此人果然不是寻常之辈,又侧耳细听,却听闻那群公人管他叫什么“周千户”。千户是朝廷正五品的武官,手中握着一所的官军,在这穷乡僻壤,也算是个大人物了。
章质心中虽喜此人豪爽,却知自己身在义军中,不便跟官府中人多打交道。一会儿周铸打发了公人回到店中,章质便迎上去道:“今日一见,不胜欢畅。只是小可还有私事,不便久留,还请就此告辞。”
周铸微笑道:“你想是猜出了我的身份吧?难道我这个官职竟然让你如此不自在?若是如此,我还是辞官了的好。”
章质被他说中心事,胸中便有几分惭愧之意,心想此人淡泊名利,若他不是朝中武官,而自己不是义军中的军师,倒颇可以深交。只是此时此刻,再多说也是无用,只得又深深一揖,道:“实是有事,不得不回,还请兄台恕罪。”
周铸似乎也看出章质有难言之隐,便也不再强求,两人相互一揖,就此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