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落草(一)(1 / 1)
章质挟持着杨文岳,和郑元带领着两三百人退出杨府,从东门出了真定城。郑元是本地土人,熟知山形地势,领着众人往城东一处森林密布的乱葬岗子暂避。此时天已全黑,乱葬岗子上飘着一团团碧绿的磷火,闪烁不定,犹如地狱恶鬼,窥视众生。山间松涛阵阵,更如群魔乱舞,摄人心魄。
郑元要点篝火,却被章质阻止了。密林深深,官军一时攻不进来,若是点了火,岂非自己暴露了位置?他将杨文岳绑在远处的树上,叫了两个汉子好生看管,又叫郑元点了人数,才知道这一路上走得走,逃得逃,此时只有二百十四人了。这些人不是先前有家人被官府逼死,就是亲朋死在官军手下,个个对官府恨之入骨,知道纵然回去也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过任人宰割的日子了,因此一个个都众志成城,只等郑元发话。
郑元素来讲究忠义二字,又胆大包天,所以才被乱民推为首领,但若说到带兵打仗,其实一窍不通。他看看身边群情激奋的兄弟,心中只觉一阵阵茫然,转头便问章质道:“章先生以为,我们今后该当往何处去呢?”
章质缓缓踱了数步,道:“我有一个去处,不知你们可否愿意?”
“什么地方?”
章质定了定神,沉默了片刻,才道:“闯王,李自成。”
“这……”郑元迟疑半晌,才低声道:“当真没有第二条路了?”
密林中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一声声或轻或重的呼吸声。郑元突觉一阵苦涩,黯然道:“我瞧章先生也是读书人,我……我也本是良民,落草,终究是造反。”
章质干笑数声,涩然道:“你道我愿意落草?”
郑元一怔,半晌才木然应道:“是了,如今我们做的,本就是造反的勾当。”他回头目视手下众人,道:“我不逼你们,愿意留下的,跟我和章先生走。”
四下静默半晌,黑暗中,忽然有人接口道:“元哥,我愿意去!”
话音刚落,又有人道:“我也愿意去,老子可再受不了这些鸟官的气了!”
“造了反,跟着八大王、闯王杀贪官去,看还有谁敢欺负我们穷人!”
“反是死,不反也是死,俺看倒是反了再死才值!”
不知是谁最先开的口,顷刻间议论和叫骂声便汇满了整个山岗。闷热干燥的初夏里,仿佛有人点着了一把火,从天边一直烧到了人们的心里,仿佛有一种力量要冲出躯壳,扫平这世上的一切愤懑、冤屈和不平。
章质静静坐在边上,看着这一盆将要沸腾的热汤,面带冷漠的笑意。忽然,他感觉到冰冷的手中一热,转头一看,却是不知何时段雪林已来到了他的身边,低声问道:“你……甘心?”
章质默默摇了摇头,却又笑了笑,道:“不甘心又能怎的?我还有别处可去么?杨文岳本就要杀我,现在我又公然和官兵相抗。我从没想过造反,可到最后还是不得不反。”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微微一涩,低声道:“说到底,只是连累了你!”
“不要说这些!”段雪林强笑道,“我都是愿意的!”
章质心中忽然大恸,硬起心肠,道:“你去找你爹爹兄弟吧,这样跟着我,又算什么呢?”
段雪林恻然道:“就算找到了他们,也是逃犯,东躲西藏的过日子罢了。你不甘心,我……却也不甘心呐。”
一句“不甘心”,忽然将章质心中最柔软的一丝情愫撩起。他望着这黑暗中这一分纤纤弱影,忽觉感慨万千,不觉脱口道:“你……等着。”
段雪林不答,转头看向天际朦胧的星光。山风悠悠,吹得林樾萧然,却不知今夕何夕。
经过一夜休整,到得第二日清晨,百姓们都已决定了去留。二百十四人中,只有三人不愿落草的。这一群人中,郑元本是领头人,可他此刻已对章质心服口服,一定要让章质做军师。章质本无意于做这劳什子的“军师”,只肯让郑元以“先生”相称。郑元是粗人,并不知他心中郁结,只道他是谦虚,也就依了。
章质知道己方这么一闹,各处军队必然对自己严加剿捕。自己手下这二百多疲兵,远非当日沈从龙手下义军锋锐可比,更不要说能比得上保定巡抚的精兵了,要向从真定一路南下,从广平、顺德一带入豫,几乎是不可能的。郑元是本地土人,熟知地理,说起由真定向西一两日便是井陉,再往西去便是太行山麓,重峦叠嶂,林深树密,不论要落脚还是避祸,都是极妥当的。章质自是高兴,忙率人直扑太行山中。
这太行山绵延千里,峰峦耸峙,自古以来为天下险地,但也有八条峡谷可以穿越太行山,古人谓之“太行八陉”,由南至北分别为轵关陉、太行陉、白陉、滏口陉、井陉、飞狐陉、蒲阴陉和都陉。这八陉不但是军事要地,也是来往商旅的必经之路,历来就是绿林渊薮。
井陉境内原本便有大小四五处山寨,各自打家劫舍。章质自负才学,带着手下连拉带打,便叫这几处小土匪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又着意收拢流民,不过一两个月光景,手下便已聚起七八百人。官军来剿了几次,只因太行山易守难攻,毫无缴获,也只得作罢。
章质见气候已成,天气转凉,也不宜在滞留山中。他曾着意打听山中道路,知道井陉西边便是苇泽关、固关和新固关三处要塞,西北两面亦有重兵,不能硬取,便买通了山中猎户作向导,在黄榆关北面寻到一处羊肠小道,正好行军。翻过太行,便是沃野千里的晋中平原,
当下章质誓师出兵,在向导的带领下,强行翻越太行山。山岩岩,树森森,松柏桦杨映得人面颊肌骨皆绿。而山中蛇虫众多,虽是夏天,却也让人觉得寒气沁骨、阴气逼人。行走巍巍太行山,方能感觉到自身的渺小与脆弱。
如此跋涉了十多天,也不知翻越了多少山冈,踏遍了多少幽壑,带着满身被荆棘灌木、蛇蚁蚊虫所伤的痕迹,义军终于走出了古拙雄奇的太行山。眼前这块肥沃的土地,便是自古以来富庶肥沃的三晋大地。这里表里山河,地势险要,东据京畿,西扼关中,南控中原,北接塞外,更兼商业兴荣,或卖盐,或贩丝,或转运,或窖粟。京中向有俗语,说“京师大贾数晋人”,到了山西,才知道此语的根由。
义军历经万难由河北入河东,此时已粮食匮乏,兵器不足,此时一路行来见镇甸俨然,屋宅连片,不觉心痒难熬,叫嚷着要去劫掠一番。章质深知义军已成流寇之势,唯有靠四处攻城略地夺得军粮,因此也无法阻拦,只得再三申明军令,不许乱杀无辜,不许侵扰民宅。
打下几个小镇子之后,前面已是辽州和顺县治下。此处少经战乱侵扰,城池又依山而建,颇不易攻,章质便派人假扮普通百姓混进城中,半夜悄悄打开城门,义军不费吹灰之力便攻占了城市。
当地官员早一早便跑得没影了,章质占了县衙,便命令城中百姓只要在屋门上贴上“顺民”字样的,义军便绝不骚扰。城中平民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家家户户都贴出花花绿绿的纸条,大书“顺民”二字,焚香顶礼而已。
章质一面命人开仓放粮,抚慰百姓,一面命人清点府库的财物军器,以充军用。只是和顺本就是贫穷小县,府库空乏,存粮并不甚多。何况因章质下了禁制抢掠的死命令,大小头目捞不到油水,更是一个个都牢骚满腹。
这边章质正在库房中核对粮草,忽听得外面一个尖细的少年哭叫之声传来。章质皱眉,放下手中的账本,和郑元一起走到外面,只见两三个士兵正死死拉扯着一个十五六岁的锦衣少年。那少年兀自又哭又闹,见到章质来了,奋力挣脱了左右,扑上去拉住章质的衣襟,扑通一声跪下,大哭道:“大王,我家明明贴了‘顺民’的纸,你们为什么还要打我爹?”
章质忙将他扶起,温言道:“到底怎么了,你别哭了,说给我听!”
那少年抽抽噎噎地道:“我爹一早就在府门前贴了写着‘顺民’的纸,可是突然就有一大群人冲进来,绑了我爹,要他把家里的金银财宝全叫出来。爹开始不肯,他们就把爹吊起来打,还把府里的其他人也吊起来打。我吓坏了,听说大王在这里,所以过来求大王一定给我爹做主啊!”
章质没想到自己三令五申不许抢掠,居然还有人明知故犯,心中大恨。只得拉着那少年问道:“你家在哪里?带我们去可好?”
那少年先是一愣,随即连连点头,叫道:“好好!多谢大王,多谢大王!”
章质挽起少年便要走,随行的亲兵却靠过来道:“章先生,这少年是城中陆大善人家的公子,如今派人在陆家抢掠的正是太行老寨的瓢把子贺老七!”
章质停下脚步来,沉吟道:“原来是他!当初我们并了太行群盗的几处寨子,便数他手下的黑山寨势力最大。他归附以后,明面上对我们甚是亲附,暗地里却仍改不掉土匪作风,几次纵容手下抢掠,我以往实是对他太纵容了。”
他打起精神来,对亲兵道:“派两个人去和郑当家说一声,其余人跟我来。”
他当下带着十来个人,并那陆公子先往陆家而去。沿途章质细问陆公子,才知这陆家是城中首富,平日常干些为富不仁的勾当,正是当地一霸。一路行来,只见黄土街道的两侧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门上贴了写着“顺民”的纸条,偶尔有人从街上行过,一见章质等人过来,也转眼吓跑了。
倏忽到了陆家,只见一溜青灰色的砖墙上嵌着一扇红漆大门,门扇双双歪着敞开,两边阶除上站满了贺老七手下的士兵,见到章质过来,都抱拳行礼道:“章先生。”章质不做声,在门口立了片刻,便听见屋里叫骂声呵斥声中夹杂着皮鞭破空之声和呜呜哭泣之声。陆公子的脸顿时白了,颤声道:“他们这样会打死我爹爹的!”
章质面色冷肃,挽住陆公子的手,跨进门内。贺老七的手下本想阻拦,但章质带来的亲兵立刻上前从左右两侧护住。章质铁青着脸走进正堂,却见堂上两个士兵正鞭打着一个被吊着的中年人,那中年人满身是血,早已看不出什么好肉。陆公子一见之下,便扑上去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只可惜那中年人已是进气少,出气多,纵然是见到自己儿子,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贺老七正箕踞坐在正中的椅子上,叼着烟袋欣赏着这一幕好戏,此时见到章质进来,笑道:“章先生别来无恙?”
章质面色阴沉,只对左右道:“把陆老爷放下来!”
左右上去要解绳索,贺老七的手下见状忙要上前阻拦,贺老七却一摆手让他们退下,跟着在鞋底磕了磕烟袋锅子,站起身来,缓缓踱到章质面前,道:“章先生是读书人,怎么也如此无礼?没有看见主人还在么?”
章质冷笑道:“到底谁是这里的主人?是陆家不是你!贺老七,进城前我三番五次嘱咐,不许滥杀无辜,不许抢掠平民,你如何当成耳旁风?陆家已经归附,你为何还要拷饷?如此一来,我军中还有何军纪可言?”
贺老七满不在乎地道:“话是这么说,不过章先生。这和顺本就是小地方,府库里的钱粮有限,你又要先开仓放粮,如此一来,我们自己还能剩下什么?这陆家不是好东西,我才选的他们!”他双手一拍,便有人从后堂抬出一箱箱的金银财宝来放在堂上。贺老七面带冷笑,走到一口箱子前,单手一掀,便将箱子里的元宝洒了一地。他拍拍手,哈哈大笑道:“章先生,咱们有了钱,才能招兵买马,才能慢慢做大,这不也是你所想的么?”
“有钱可以招兵买马,可招不来仁义和民心!”章质正色道,“贺老七,你身为义军中坚,却枉顾军纪,目无规矩,残害百姓,抢掠无辜。你这么做,与土匪何异?”
贺老七仰天大笑,道:“章先生,什么叫抢掠无辜,难道陆家无辜么?那个吊着的陆老爷手里,还不知落下过多少条人命呢!我如今不过向他借点银两给兄弟快活快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章先生,我们跟着你从太行山里出来,可不是为了狗屁的仁义道德,不就是为了不受人欺负,快活度日么?”
章质听了他这番强词诡辩,心中苦笑一声,才知自己一直以来是自作多情了。他咬了咬牙,道:“我不管你怎么想,你违抗军令,便该受罚!我如今既然还是你们的军师,想来在军中也还有三分威信!左右,绑了贺老七,押送郑当家座前!”
章质的亲兵立刻上前,而贺老七的亲兵也不甘示弱,拔刀抽剑护在头领身前。眼见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却听门外脚步声橐橐,只见一身戎装的郑元已快步走进,喝道:“成何体统?都给我退下!”
章质的亲兵当即退开,贺老七的人却多是他自己带出来的,闻言居然一动不动,只是拿刀护在旧主身前。郑元看在眼里,登时厉声道:“我叫你们退下,你们听不见么?”贺老七的手下迟疑片刻,才各自退开,贺老七登时梗直了脖子,扬声叫道:“郑当家的给评评理。这陆家平日里奸/淫掳掠的事,干得难道少了?老子拷了他的饷,又不是要私吞,还不是拿来给兄弟用啊!”
郑元一路来也已打听得陆家日常在和顺作威作福的情状,心中大是不屑,听得贺老七如此说,竟也觉得颇有道理。只是念在军令森严,他也不好自打耳光,只得板下脸孔,皱眉道:“军令在此,难道是不作数的么?来人,给我拿下!”
郑元身边的亲兵顿时一拥而上将贺老七按住,贺老七带来的亲兵见旧主被拿,顿时便要反抗。郑元手一挥,门外却有二三十人冲进来,将厅上各处要害一一占住。贺老七勃然变色,怒道:“郑当家的当真要杀我不成?”他瞥了章质一眼,大笑道:“章先生是少爷出身,不晓得我们穷人的难处,难道郑当家的也不知道么?我手下多少兄弟眼巴巴盼着弄点甜头,我不过是顺着他们的意罢了。若是这点小钱都捞不到,我还造个屁的反!”
此言一出,厅上义军士兵纷纷哗然称是,七嘴八舌地大喊道:“咱们不过是为求个痛快才跟郑当家的出来,这也不许那也不许,白费哪门子力气?”
“这年头官军都抢,凭什么不许我们抢?何况这些富人没一个是干净的,抢了也不冤!”
“你以为不抢人家便说你好么?说到底还不是造反?又装什么乔,拿什么大?”
义军们闹得起兴,陆家的人相互抱团站在一旁,吓得瑟瑟发抖。章质看在眼里,一颗心只凉了半截,几步上前便喝道:“谁也再敢喧哗?你们当真眼中没有军纪二字么?”他转身向郑元一抱拳,道:“郑当家,还请速速下令,将贺老七军法从事。”
郑元沉吟道:“贺老七也是军中大将,军中虽禁抢掠,可陆家也不是什么善人。为他自断臂膀,只怕不合情理。不如念在他是初犯,打二百军棍便是了。”
章质只觉一腔热血如骨鲠在喉,上不得,下不得,艰难叫道:“元哥,他到底是犯了军纪呀,若不杀他,将来如何服众?”
郑元抬头望向章质,目中满是无奈之意,许久才讷讷道:“章先生,若不拷饷,只怕……只怕我们将来连军饷都不能为继呢。我听说中原群雄没有不拷饷的……我们以后定然只选那些人品败坏、为害一方的富户便是了……”
“原来,你也是这般想的,好!好!”章质突然哈哈大笑,转身向着贺老七一拱手,道:“老兄今日拣回命了,还不谢谢郑当家的?”说吧竟也不理会旁人,自顾自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