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民变(一)(1 / 1)
这时便听得对面水阁上檀板轻敲,班主高声唱名道:“下一出,孙玉轩,《赏荷》!”
“哟!”那知府顿时笑了起来,转头向杨文岳道:“早就听杨公说起贵府这戏班子中,小生孙玉轩乃是第一等的人才,今日倒要好好欣赏一番了。”
杨文岳面色得色,却还摇手道:“是不是人才,还要请二位慢慢品鉴才是。”
听得这话,知府知县二人均觉骨头一下子轻了两斤,连连拱手作揖连称“不敢”。他们三个这边说着,便听到湖对面曲笛和云板的声音渐渐清晰了起来。方才演八仙的龙套们不知何时已经下去了,却见鬼门的布帘一掀,那风流儒雅的“蔡伯喈”便款款走上台来,一股细细清清的歌声已飘到了每一个看客的耳中。
第一支曲子《一枝花》还只唱了头一句“闲庭槐影转”,便听到这边如雷般的轰然叫起好来。知府、知县二人更是拈须微笑,不住点头。然而杨文岳心中却是咯噔一下,心里猛得一颤:这人不是孙玉轩!孙玉轩是他家戏班子里的台柱,他的唱腔自己自是熟悉。可眼下这个人的嗓音虽也曼妙非常,然而却隐隐约约多了一丝刚劲,并不比孙玉轩一味柔媚,却又远胜于孙玉轩数分。
杨文岳心中疑虑一起,侧目偷觑其余二人,见他俩正自摇头晃脑陶醉其中,便也不当场点破。这边方唱了几支曲子,忽见有人小步溜进来,在真定知县耳边低声数句。只见知县脸色顿时大变,立刻便要起身。杨文岳看在眼里,遂笑问道:“老公祖可是有什么公干么?”
真定知县忙起身陪笑道:“不敢不敢,实在是有些小小的麻烦……杨公可曾记得前几日劫了囚,还大闹元氏县城的山贼?”
“记得。”杨文岳面不改色地笑道,“好生彪悍,本督几次围剿,也没有捞到好处。”
真定知县战战兢兢地道:“杨公,今日县中巡捕在街头撞见了那山贼的两个同伙,官差们围捕不利,却被他逃脱。有人看见,他们跳墙进了杨……杨公的府邸……”他小声说完这些话,竟是大气也不敢出。
杨文岳冷笑一声,道:“老公祖的意思,竟是要搜本督的宅院了?”
真定知县忙不迭拱手作揖,道:“杨公在上,下官如何敢有此等僭越之想?只是匪徒凶悍,下官只怕他伤了杨公啊!”
杨文岳的脸一沉,眼神若有若无往戏台上一瞥,心中便已知晓一切。只是这小生的唱腔当真的缠绵悱恻,哀婉动人。和他一比,孙玉轩也好,还是别的什么角儿也好,竟都成了野狐禅。这样出色的人才竟是山贼的同党,真真是“卿本佳人,奈何从贼”!他来回踱了两圈,心中方有了定见,当下一挥袍袖,道:“罢了。你们先下去吧,此时本督自会趋处。”
他既然这么说了,真定知县自然不敢多言,知府也只得讷讷称是。两人告退离去,杨文岳便命管家把那个唱小生的“孙玉轩”带来要亲自问话。
过了片刻,便见戏班班主领着“孙玉轩”来到阁中。杨文岳见他仍旧穿着戏装涂着脸,便冲着那班主冷笑道:“这是见客的道理么?你是怎么教的?”
那班主讷讷不敢言,转头看向“孙玉轩”。此人自然是章质所扮,此时便上前一步拱手,捏着嗓子道:“实是老爷有传,不敢拖延。”
杨文岳命班主先退下了,狠狠盯了章质两眼,才道:“是么?我看你是心里有鬼,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吧?”他突然抓起桌上的茶水往章质脸上一泼,章质躲避不及,下意识伸手一抹脸,脸上的油彩顿时被冲开,露出了本来面目。
杨文岳顿时冷笑道:“果然如此!好大胆的宵小之徒,竟敢到本督府上藏匿。你究竟是何人,勾结山贼,残杀官军,竟是要造反不成?”
章质虽吃了一惊,但立刻镇定下来,拱手道:“草民的确误杀官军,却不想造反!草民从小读圣贤之书,如何会做此等无君无父之事?”
“哦?”杨文岳面无表情地看着章质,道:“本督看你斯斯文文,又懂得进退礼数,确不似那些山贼盗匪不通王法。你到底有何冤情,如实说来,本督自为你做主。”
章质道:“草民确与元氏山贼沈从龙有一面之缘,不过却是在他落草之前。前几日与舍妹从元氏过,恰逢沈某下山劫掠,草民与他交谈数句,不合被他掠上山去逼迫入伙。在下拼死逃脱,今日方到真定,却被本地官府诬以通匪,情急之下躲入杨公府中,还请恕罪。”
杨文岳捻着山羊胡子,细细听完这番话语,心中方有了计较,遂缓缓点了点头,道:“若你所言当真,本督自当为你洗清冤屈。老公祖那里,你也不用着急,我与他说了便是。”
章质听他的口气,竟似要保自己一般,心中暗暗吃惊,忍不住问道:“可草民终究杀了官军,此时如何了结?”
杨文岳哈哈大笑,道:“无非是两个土兵罢了,又是哪门子的官军?给两个臭钱打发了家里,再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了。”他伸手一摆,请章质坐下,道:“还未知阁下高姓、台甫,何方人士?”
章质斟酌片刻,方报了假名,道:“草民姓文名彬,祖籍山东。”
“原来是文先生!”杨文岳眼中放光,道:“方才听先生的昆腔极好,本督实是欢喜异常,此非有十年功底不行!本督府上这个戏班子,猥陋之极,这几日若先生得空,不妨好好指点他们一下,将来也不至于被人笑话。对了,不知先生除了《琵琶记》外,还会别的戏本否?《牡丹亭》可曾精通?唱一支来听听如何?”
章质直到此时才明白了杨文岳的心意,原来他竟是为了一己之私企图包庇朝廷嫌犯,章质只觉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强忍怒意又清唱了一支《玩真》里的《莺啼序》。杨文岳更是听得连连咋舌,手指一下一下在桌边击打着节奏,好不入神,待到曲终,才由衷叹道:“汤若士本是千古才士,才能写出《牡丹亭》这等千古奇文,也非有先生这等千古知音才能唱出前辈的千古之情来!”
章质听他如此夸奖自己,只得赔笑,杨文岳又道:“既如此,文先生这几日便在府中安心住着,你不是还有个同伴么,也一起住进来。只是文先生身份多有不便,只怕有人出去嚼舌头。今后若有人问起,你便说自己是孙玉轩的表兄便是。平日里你也不便外出走动,若需要什么,直接与本督说了,本督自会与你办妥。”
章质听他口气,竟似要把自己圈养在府中,心中自是闷闷。只是能够躲过此劫,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因此嘴上却只得谢过了。
当晚杨文岳便安排章质和段雪林入住府中,待为上宾。接连几日,杨文岳都拉着章质谈论诗词曲赋,又每每请他在人前演出,章质只觉苦不堪言,又恨杨文岳把自己当优伶一般看待,索性便隔三差五称病。好在杨文岳喜欢章质的才华,倒也并不着恼。至于真定知县处,杨文岳既已发话,他自然也敢怒不敢言,因此章质通匪的案子便算尘埃落定了。
匆匆过了一个多月,转瞬已到五月间,天气渐热,章质静极思动,颇想找个借口溜走,无奈杨文岳当他是个宝,竟一丝空儿也不得。这日早间他方才起来,忽听得门外有两个家仆走过,一路骂骂咧咧好不吵闹。
章质坐起身,将窗子推开一些,便听其中一人道:“……咱们老爷征粮也征得太狠了些,也得给穷人留条活路不是?如今城里闹将起来,也不知该如何收拾才好。”
“可不是?剿那么小一撮小毛贼,到还要三番五次征粮出大兵,我瞧着定是老爷自己想吃空额,喝兵血!”
“哎,这话可不能乱说!”头一人立刻压低了声音,道,“我可听得真真的,这回倒不是虚张声势了,那伙毛贼甚是厉害,四处流窜,逢镇打镇,遇店破店,一路从真定附近往南打去,每过一城,就开仓放粮,竟是没有一战不赢的。咱家老爷可斗不过他,只是白白浪费粮饷大兵罢了。如今眼看着把人赶到河南去了,这才消停下来。”
两人边说边谈,匆匆便去得远了。章质暗自一揣度,已猜出杨文岳剿的十有八/九便是沈从龙部。他虽然不喜沈从龙落草,但毕竟还念着几分旧交情,此刻听闻他从冀入豫,如鱼龙入海,便也松了一口气。他正沉思着,忽听得门外有人敲门道:“老爷请文先生去水阁说话!”
章质一听“水阁”二字,便知杨文岳又是找他去拍曲论词的,不觉心头厌烦,暗想这杨文岳当真是旷怠已极了,做着京畿之地的总督,既不管民生赋税,也不管剿匪安民,倒整天研究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他憋着一肚子邪火来到水阁,杨文岳早和戏班子里几个幕僚琴师打得火热。章质压着性子陪他聊了一会,抽了空正想将话题往沈从龙身上引,却见外头管家匆匆忙忙跑来,面色焦急地道:“老爷,不得了了,出大事了!”
杨文岳大楞,道:“什么叫出大事了?好好说话!”
那管家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不知是哪儿来了一群乱民,把府邸四周围得水泄不通,只是叫嚷着要老爷出去说话。”
“胡闹!”杨文岳大怒道:“哪里来的乱民,竟敢闹事闹到本督府上了,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王法么?去去,叫家丁带上棍棒,拿了领头闹事的,其余人都给我打散了!”
那管家“哎”了一声,却不动脚,只是满脸哭丧地道:“老爷,那群人可凶悍得紧,手里都拿着哨棒和白蜡杆,看来是有备而来!门口守卫的都是总督衙门的亲兵,尚且抵挡不住,只怕家丁更不是对手!”
杨文岳听了这话,倒镇定了下来,回头问身后的几个幕僚,道:“你们可知是怎么回事?”
“回东翁,想必是为了征粮之事吧?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东翁几次发文着真定知府和真定知县征粮备兵,老百姓拿不出粮了,民怨自然不小。”
杨文岳顿时冷笑起来,道:“我道是什么事,原来是为了这个。他们既是我大明的子民,就合该为大明交纳租税。本督驱逐境内匪贼,也是为他们着想!”
几个幕僚连声诺诺,杨文岳来了气,便带着一众人往前门而去,章质正恐天下不乱,也忙跟在后面。离府门还有几十步路,便听得墙外叫嚷声、咒骂声响成一片,十几个家丁拿着棍子正堵在门后,以防乱民冲击入府,此时见到杨文岳亲来,都松了一口气。
杨文岳进了倒座①,向窗外一张,只见门口围堵吵闹的足足有一两百人,站满了总督府门前颇为宽敞的场院。乱民们各自手握棍棒甚至锄头铁锨之类,口中正用各乡各地的土语咒骂不休。门前十来个亲兵手握棍棒,死命拦在前面,局势正一片混杂。
杨文岳素来养尊处优,从没见过这等场面,方才嘴上虽说得强硬,此时见对方气势汹汹,心下也有些发虚。这时忽见乱民众有一人越众而出,高声道:“杨文岳,你为何不敢出来见人?你手下当街打死我郑元的兄长,此刻倒不敢认了?你这老狗说要交粮,我们交了,你却又把我们的娘老子都抓进监狱里,只说交粮赎人。你倒看看,这真定府里有几家没受过吃过你的苦头?今日你要么把人放出来,把讹诈的粮食还回来,要么我们就自己动手抢,你可听清楚了!”
杨文岳听得一个“抢”字,身子又是一颤,强笑道:“都说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诸位诸位,如今可如何是好?”
几个幕僚都是文人,平日里除了诗词歌赋便是阴谋算计,此外却是一概不通,有一人大着胆子道:“要不东翁派几个伸手敏捷的,翻墙出去搬了救兵?”
杨文岳怒道:“你没听管家说么,四周都被乱民围住了,如何出得去?”他捏着拳四下踱步,喃喃道:“知府知县那两个老鬼,如今竟一个不来,真是枉费了平日栽培他们的一片苦心。”
他正说着,却又听门口人声喧哗一阵高过一阵,却是那带头的见杨文岳不肯出来,竟带着人冲破了亲兵的围堵砸起门来。只听得轰隆隆一声响,也不知是谁对着门楣上那黑底鎏金的“杨府”牌匾一通乱棒,已将牌匾砸落在地,其余人受了启发,便将左右两边楹柱上的对联也砸落在地。一时间乒乓之声响作一团,更兼着人声犬吠,场面顿时大乱。
杨文岳被困在府中,此时机变全无,忽见章质默不作声地跟在人群中,只如溺水的抓到了稻草,忙不迭便问道:“文先生有何良策?”
章质冷冷地道:“今日之事,莫如杨公亲自出门弹压。”
“这……这怎么能够?万一他们冲将上来,如何是好?”杨文岳急道。
章质道:“乱民只为杨公苛捐杂税太重,若杨公肯答应退还粮食,抚恤死者,释放无辜,他们自然不会再闹事了。”
杨文岳将信将疑地道:“这能行么?”
章质笑道:“杨公是在任的封疆大吏,难道真想要闹出民抄董宦②那样的事来不成?若杨公害怕,学生陪你走一遭便是。”
杨文岳心知到了此刻也只有这一条路了,只得点头。两人来到大门口,杨文岳便命令门房开门。门房颇为为难,看看杨文岳,又看看章质,道:“门外乱民太多,万一开了门他们要硬闯,只怕会弹压不住。”
章质却是厉声命道:“开门,听不懂么?”
那门房吓了一跳,抬头又看杨文岳。杨文岳无奈地摆摆手,他也只好命人守备四周,然后缓缓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