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盗寇（二）（1 / 1）
天光已经大亮，苍白的太阳从云层后射出冰冷的光芒来，闲花野草在残垣颓壁的缝隙间葳蕤茂盛，只让人觉得浓春烟景，好似残秋。此时，县丞一家，还有城中三四家大户的家主都被押到了文庙前的空地上，黑压压地跪了一片。城中的百姓几时见过这样的场面，虽然好奇心大胜，却还是紧闭家门不敢出去看个究竟。沈从龙却不依不饶，定要叫手下人挨家挨户“请”人出来观刑。老百姓无法，只得委委屈屈、抖抖索索地聚集到广场前，来看自己的父母官被人杀头。
沈从龙缓缓走进场子中，先走到那几个大户跟前。这些人早已吓得半死，此时见到了正主儿更是浑身筛糠一般，连拜带哭，好不热闹。沈从龙背着手走了几步，突然伸出手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脑袋，那人顿时“哎哟”一声惨叫软倒在地。沈从龙淡淡一笑，道：“李员外，我们并没有仇恨。只是听人说起你侵占别人的良田，掠夺别人的妻女，可有此事？”
那李员外颤声道：“我……我……”
沈从龙面色依然，只是多了几分阴沉：“当年我家也有几亩薄田，可是也被一个姓李的员外抢走了，我爹因此活活气死，我娘又被那位李员外掠进府去，不堪虐待而死。后来我长大了，跟了一个大官做事。是他把我养大，教我读书习武，我以为尊奉他的一切命令就是最好的报恩，可他也不过把我当条狗来对待。”说到这里，他笑了一笑，道：“我原本以为我是有家的，如今我才知道，我还是和十岁那年一样，无家可归。”他站住了脚，很随手挥一挥，道：“都砍了吧。”
一片惊恐和咋舌声中，沈从龙的手下上前抽出刀来一个将几个大户砍翻在地，顿时血流了一地。沈从龙绕过血迹，又来到那县丞跟前。这县丞却不似那几人一般软弱，虽被几个汉子按着跪在地上，脸上却殊无惊恐之色。沈从龙瞧着他的脸，笑道：“二老爷①亲自率人巷战，又一再企图出城求援，好生了得，你让我把你怎么样好呢？”
那县丞冷冷地道：“你若还有几分廉耻之心，就请赏我一刀。我乃堂堂大明元氏县丞，岂能苟活于你这逆贼刀下？今日落得如此下场，只怪县令胆小怕事，怯懦无能，否则就凭你们这点乌合之众，如何攻得下元氏？”
沈从龙倒是一愣，回头向一直站在人群中沉默不语的章质看了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便又回过头去对着那县丞道：“二老爷是聪明人。我饶你一命，你负责把这府里的兵器、粮食清点出来给我们，如何？”
“放肆！元氏乃是王化之地，岂能由得你这禽兽玷污？你看见了，我身后便是文庙，供奉的便是先圣之位，这里便是我的死处了！”那县丞侃侃而言，说着竟奋力挣脱了押着他的两个士兵爬了起来，转身便向石阶撞去。那两个士兵倒是眼明手快，一把把他死死拉住。那县丞双目通红，嘶叫道：“混账，我乃大明士子，岂能从贼！大节所在，我生死不避！”
沈从龙的眼皮一跳，缓缓踱到他面前，脸上已多了几分敬意：“县丞公，如今天子无道，群小进位，贤良罢黜，你这一腔热血只怕是要白洒了。”
那县丞浑身一震，却激动地叫道：“狂悖之徒！你有什么资格对圣上品头论足，你是什么东西了！天也，天也，二圣先贤，你们何不显显圣灵，杀了这个狂徒！”
沈从龙又一次回头看了站在后面的章质，他仍是面无表情，只是闭上了眼睛。然而站在他身边的段雪林却是满脸不忍之色。沈从龙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终于对押着他的士兵点了点头。顿时，只见县丞的身子一颤，便倒了下去，地上顿时泛起了一片殷红的血迹。
他如此杀伐决断，他的手下人自然不敢说什么，那些老百姓也都敢怒不敢言。然而人群中段雪林却越众而出，颤声问道：“沈当家，我知道你心里不快活，可是杀了这些人心里就会快活么？你自己无家可归了，难道也定要让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无家可归么？”
沈从龙万料不到她一个女孩儿竟敢当面顶撞自己，一张脸孔立时沉了下来。章质忙拉段雪林，自己却上前一步朗声道：“元氏的父老乡亲请勿慌张，我们从县府和大户家中缴获了不少大米白面，决定在粮仓外放粮，大家都去领粮食吧。”
放粮的好消息顿时冲灭了百姓对于县丞之死的同情心。老百姓们欢叫着冲向粮仓，沈从龙却有些愠怒，毕竟放粮一事并不在他预期之内。山寨存粮也不多，若把粮食分给老百姓，自己少不得就要勒紧裤腰带了。他一步上前，扳住章质的肩，正要说些什么，章质却顿时冷笑起来，道：“激怒了百姓，你难道还打算屠城么！”
沈从龙一凛，便微微伏下身子，问道：“于今之计，为之奈何？”
“你们应当早有打算了吧？”章质道，“你们不是一直打算去投靠中原的流寇么？”
沈从龙“哦”了一声，好似第一次认识章质般细细地打量了他几眼，才道：“中原义军里有势力的队伍不下五六支，闯王、八大王固然骁勇善战，但是如那曹操、老回回、革里眼等将也都是悍勇异常。此去一旦闯入中原，章兄以为我当投靠哪一支队伍？”
章质本不愿为沈从龙出谋划策，只是念在自己和他还有几分情分，倒不愿意对他太过无情，因此想了想便道：“早就听人说起，中原流寇良莠不齐，真正能成事的只有闯、献两家。旁人虽然悍勇，不过也都是绿林赤眉之流罢了。”
沈从龙微微一笑，道：“弟也如此想的，只是闯、献两家，章兄又属意谁呢？”
章质缓缓后退一步，拱手道：“章某不才，还要请沈兄指教。”
沈从龙盯着他看了许久，才道：“自从去年冬天李自成在潼关南原大败于孙帅，只携十八骑逃入商雒山中，便至今不能恢复元气。倒是张献忠一直潜伏爪牙于我老家湖广谷城一带，积蓄力量，以图再起。我意属献不属闯，章兄以为如何？”
章质早知他要如此说，此时低叹一声，拱手一揖，道：“沈兄若有空闲，不妨读读《三国志·贾诩传》，章某言尽于此，告辞。”说着拉上段雪林，转身便走。沈从龙先是一愣，却马上回过味来。他虽读书不多，但《三国》的故事却是熟知的，官渡之战时贾诩劝张绣投曹操不投袁绍一节也是烂熟于胸。袁绍势强，不会在意张绣的小股人马投奔自己，曹操势弱，必会感激张绣倾心来奔。沈从龙自然明白这是章质在劝自己不要跟随张献忠锦上添花，而要跟随李自成雪中送炭。
他心中顿时大悟，先是一阵感激，又生出一股爱才之意，眼见得章质已和段雪林走出老远，忙快步追上二人，深深一揖拜下，道：“还请章兄教我！”
章质最怕他要留下自己，忙转过身子不受他这一拜。沈从龙却又跟过来拜了一拜，道：“章兄若肯留下，我当与兄共同执掌山寨！若章兄仍嫌不够，我愿将山寨之主让于章兄！”
章质摇手道：“我要你这山寨何用？我是不会落草的，你走吧！”
沈从龙面色微微一变，道：“章兄还是要做朝廷的忠臣孝子？”
这一句话，却叫章质心中烦乱陡升。若有人在一年前问他此话，他必会回答“忠孝为人伦之本”之类的话语，可是这段日子以来，他视野已开，原来的那股读书人的迂腐之气去了不少，再加上目睹朝中奸佞横行，忠良见嫉，也委实叫人痛恨，因此不由得生出几分犹豫之色来。迟疑中，却觉段雪林暗暗拉了拉他的衣角，章质微微一愕，却听段雪林已是问道：“沈当家，小女有一事冒昧相询，当日被沈当家截下的流人当中，有一对姓段的父子，沈当家可知他们往哪里去了？”
沈从龙略感不耐，勉强想了想，才道：“是有这么一对父子，他们不愿落草，我自放他们去了。至于往何处去的，我实是不知。”
段雪林眼光一亮，道：“多谢沈当家，那对父子正是我的父亲和弟弟，我自是要去寻他们的。”说罢她转头看向章质，道，“章公子，你可愿助我？”
章质正愁不知拿什么话来搪塞沈从龙，听得段雪林此言，立刻接口道：“这本是我该做的，段姑娘不说，我自然也该陪着段姑娘一路。”他说着面露惭愧之色，向沈从龙笑着一拱手，道：“沈兄，段家父子因我罹牢狱之灾，我必是要负责到底的。上山之事，将来再论吧。”
沈从龙望一眼章质，已知他心中所想，苦笑一声，叹道：“也好。但愿我们将来再见，不会是你死我活的对手。”章质一时无言，只得回笑一声，带着段雪林告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