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盗寇(一)(1 / 1)
沈从龙伫立阶前,忽然间只见街道上有人左冲右突而来,只是被沈军手下拦住了,一时前进不得。他定睛一瞧,只见来人手握弯刀,身子瘦削,容色英朗,原来竟是章质,顿时又惊又喜,忙快步下阶,高声道:“放开道路,让他过来!”
沈军部下马上让开一条路,章质“嚓”地一声收回弯刀,大步流星地走到沈从龙面前,一拱手,道:“沈兄,还请看在我的面子上,停止抢掠。如此大闹县城,若是引得大批官军前来,你们定然走不脱!”
他若是说些“慈悲为怀、莫伤无辜”之类的话,沈从龙还不一定会听从,但章质开口就是为沈军着想,沈从龙的脸顿时便舒缓了不少。他淡淡点了点头,高声念出两个亲随的名字,让他们各自集合人马,将粮仓和军械库中的补给运回城外山上的老寨,这才笑着对章质道:“没想到又和章兄见面了,真是幸会!”
章质面色阴沉,冷冷地道:“你怎么落了草?”
沈从龙“哈”地一声笑了出来,脸上却依然冷冰冰一片。他抚摸着腰畔的刀柄道:“如今又什么不好?我活了二十多年,倒属此刻最为快活!”
章质只觉心中一阵刺痛,上前一步问道:“你后来不是回了杨府了么,如何又会到了这里?苏家班的伶人被你劫到哪里去了?”
沈从龙道:“那群戏子我已经放他们各自逃命去了,有几个愿意留下来跟着我们的,我也收留了他们。至于当日我们别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顿了顿,才道,“你跟我来。”
两人走进衙门的正堂,此时天色将明未明,一片昏暗。沈从龙缓缓踱了几步,忽然对着章质站定,一把扯开上衣。只见他身上布满了一条条暗红色的伤痕,相互交错,看起来可怖之极。
章质恍惚间一惊,失声叫道:“这是杨府的人打的?”
沈从龙默默穿好衣服,道:“他们让我编造卢帅临阵脱逃的假口供,我不肯,他们便是如此对我的。我好不容易才觑着空当逃出来,谁知还未出通州便被杨府的人追上,我重伤在身奔跑不便,幸好被此时正驻军京郊的兵部右侍郎、秦军统帅孙传庭救下,这才逃过一劫。”
章质面色微缓,自语道:“你竟然见到了孙帅!”原来这孙传庭字百雅号白谷,也是朝中和卢象升、洪承畴齐名的大将。卢象升殉国后,崇祯只好将原本在中原追剿流寇的孙传庭和洪承畴都调来卫戍京师。只是孙传庭和杨嗣昌、高起潜也颇为不睦,杨嗣昌从中作梗,只许他屯兵京郊,不许他入京陛见。因此孙传庭虽然手握重兵,却也一样郁郁不得志。
沈从龙看了章质一眼,脸上竟然有了些疲倦的笑意。他撑着堂上的大案,略带蹒跚地转过身来,低声道:“后来孙帅被任命为保定总督,驻军真定,我也就跟着他往真定来了。那时正是用兵最紧的时候,皇上想要把洪帅的兵留在京师守卫蓟辽,孙帅上书力言不可。因为一旦抽调洪部,中原流寇气势必复,无异于剜肉补疮。可是杨……杨嗣昌早已对孙帅有了成见,硬是压下了奏疏。孙帅想要亲自入京面见皇上,也被杨嗣昌再三阻拦。他心中郁郁,原本的耳疾又犯了。他上书乞休,杨嗣昌又弹劾他装病。皇上派了巡抚杨一俊来核实,杨一俊上报说孙帅是真病,不是装的。杨嗣昌大怒,便将孙帅和杨一俊一起下狱了。”
章质离京时京城解严未久,消息传播还不灵通,因此并不知晓这些事情。此时听说杨嗣昌害了卢象升之后又百般排挤孙传庭,如何不恨?当下忿忿一拳砸在大案上,震得桌上签筒中的签子都乒乓乱响。
沈从龙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言,续道:“卢帅死了,孙帅下狱,洪帅也被他排挤走了,如今他可得意了。鞑子退走,弹劾他的奏疏多得数不胜数,他却毫发无损。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可惜十多年来我竟未发现他竟是如此人物,真是活该我瞎了眼!”
“所以……所以你就反了?”章质颤声问道。
沈从龙哈哈大笑,厉声道:“他害卢帅,犹可说是高起潜瞒着他干的,可他害孙帅,却是我亲眼所见!孙帅下狱,接替他保定总督职位的杨文岳是何等懦弱无能的货色?我大明江山走到这副田地,不都是被杨嗣昌这样的奸人所害么?我现在已经无家可归了,除了造反,还能做什么?”这番话如连珠箭般激射而出,一时竟是面红耳赤,双目圆睁。
章质听他说完,便冷笑起来,道:“你不满杨嗣昌所作所为,那离开他便是,何必要自甘堕落,落草为寇?你可知道自从崇祯二年陕北流寇初起,剽掠中原,残杀百姓,所过屠城略地,杀戮甚众。若他们真是活不下去的饥民,那看到朝廷一次次的招安,他们也早该降了,又如何会如今日般蔓延中原七省之地?可见那些流寇便是天生残暴、生性狡猾之辈,沈兄是知理之人,岂有任凭他们残破腹心之理?沈兄弃明投暗,正乃章某所不值!”
沈从龙立刻反唇相讥:“弃明投暗?那朝廷何曾明,义军又何曾暗?君不见朝廷官员欺上瞒下、贪污成风、官官相护,往往官仓粮米霉烂,百姓却衣不蔽体。反倒是闯王、八大王,每过一地犹知开仓放粮。若不是闯王杀尽贪官污吏,只怕此时有更多的百姓要死于非命了!”
章质怒道:“那你可知道闯献掠秦川、入豫楚,毁凤阳皇陵种种天怒人怨之情/事?若不是他们作乱,我大明又怎会内外交兵,腹背受敌?若不是他们作乱,朝廷何苦还要向百姓一次次征收赋税?他们便是天生的脑后反骨,何曾有过一点半点的仁爱之心?所谓‘不纳粮’,无非是骗那些愚夫愚妇,迷惑人心罢了,所过之处还不是哀鸿遍野,骨肉流离!”
沈从龙重重叹了口气道:“你是个读书人,家中又富裕,我说的话你自然不会相信。难道你还没读过崇祯二年马懋才的《备陈大饥疏》么?陕西是个什么景象,你竟会不知?”
章质自然读过那篇闻名全国的奏疏,此时,文中的话便一句句在他脑海中流转了过去:
“……八/九月间,民争采山间蓬草而食。其粒类糠皮,其味苦而涩。食之,仅可延以不死。至十月以后而蓬尽矣,则剥树皮而食……则又掘其山中石块而食。石性冷而味腥,少食辄饱,不数日则腹胀下坠而死民有不甘于食石而死者,始相聚为盗,而一二稍有积贮之民遂为所劫,而抢掠无遗矣……间有获者,亦毫不之怪,曰:“死于饥与死于盗尔,与其坐而饥死,何若为盗而死,犹得为饱鬼也……”①
章质自然知道马懋才的奏疏里说的句句是实,百姓实在是因为走投无路才揭竿而起。然而他还是一言不发,冷冷逼视着沈从龙的双眼。
沈从龙心知他仍不死心,重重叹息一声,道:“你还记得吧,我和妹子的老家在湖广谷城。我爹娘全因富户迫害才双双殒命,若无杨府收留,我也早该饿死在荒野里了。如今我在这北直隶一带暂时落脚,才发现城连城,村连村,都已是饿殍遍地,唯一剩下几个侥幸不死的,也都是瘦骨如柴,面目如鬼!而杨嗣昌之流犹自党同伐异、陷害忠良。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教我如何能够相信,大明已经残破到这种样子?”
章质默不做声,他自是理解沈从龙的心理,但他从小以文人自居,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流寇山贼一类人物,因此只能闭口不言。
正在这时外头有人匆匆进来禀道:“沈大哥,元氏县丞企图出城搬救兵,已经被我们活捉了,请问要不要将他就地正法?”
沈从龙的脸色陡然间寒了下来,双目如电地一瞥,道:“这县城里可有什么开阔的地方?”
“文庙前有一块空地,可以容纳二三百人。”
“好,你把县丞带到文庙去,再聚集全城百姓,我要将他当众开刀问斩!”
那手下自领命而去。章质却是忍不住道:“你要杀他,杀了便是,何必还要如此做张做致?激怒了城中百姓,你也照样活不了!”
沈从龙嘴角一扬,露出几分冷冽之意。他淡淡地道:“你以为这县丞就是什么好东西了?这元氏和我老家谷城一样,从县令到下头的捕快牢头就没有一个干净的!我那山上有的是被他们欺压而无路可走的良善百姓,你为这县丞抱屈,我还为他们抱屈!”
章质顿时语塞,他本来甚是能言善辩,可不知为何对着沈从龙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二人已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当下便要离去。沈从龙忽然抬头叫道:“且慢!”
章质停步转头,沈从龙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不要一个人走,还是等我们撤军了一起走吧。”章质倏地抬头看了沈从龙一眼,只觉他双眸中满是独孤之意,心中忽然一软,便也点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