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新曲（二）（1 / 1）
便在此时，却听门外又是一阵脚步杂沓之声，为首一人一身绯袍，从高头大马上翻身跃下，高声命令着身后的一队刑部官差：“把苏南会馆给我团团围住！”
然而他的话刚出口，便注意到厅内已立满了身穿劲装、腰挂长刀的锦衣卫，却是不禁一惊。骆养性闻身转头，便看见来人乃是刑部尚书甄淑。他立刻笑着走向甄淑，当胸一揖，道：“甄司寇，是什么风把你老吹来的？”
甄淑见是骆养性亲自出马，惊疑中又平添了一段畏惧，忙还了一礼，道：“不敢不敢，骆卫帅又是有何公干啊？”
骆养性半眯起眼睛道：“我们听闻有人在苏南会馆借戏文诽谤当朝官员，此时事关朝廷体面，锦衣卫不得不管！”
甄淑见骆养性一脸盛气凌人，更是软了半截，忙道：“原来如此，我们刑部也是得报，有刁民借唱戏之名辱骂朝廷高官。如此，骆卫帅打算如何处置呢？”
骆养性的眼睛倏地张开，冷冷的锋芒扫过矮小的甄淑，方道：“我这个卫帅再大，也大不过甄公这个大司寇啊！既然朝廷有人出面，我们锦衣卫合该退避三舍，省得有人又说我们是朝廷私刑！”
甄淑如何不知骆养性与杨嗣昌关系平平，有人借唱戏辱骂杨嗣昌，他却故意将这种公案推给自己这个“杨党”，便是大大的反常之举。虽然杨嗣昌传来了死命令，务必把章质一干人等关进天牢问成死罪，但甄淑原本就是个精明之人，虽不愿得罪了杨嗣昌，却也不愿让骆养性算计了，只好道：“骆卫帅是说笑吧，锦衣卫是□□高皇帝亲设的，有谁敢说个不字？这犯人是锦衣卫先盯上的，理应由锦衣卫先审，我们刑部自然不敢和北镇抚司争抢。”
骆养性冷笑道：“如此也好，只是麻烦甄公去我们北镇抚司坐坐，咱们一起来审章质这个刁民！”
甄淑眼见如此，已是不好推脱，忙道：“骆卫帅的主意，那必定是好的，甄某不敢置喙！”
骆养性“嗯”了一声，便算是同意了，随即转身一指章质，向手下的锦衣卫道：“来人，把他锁了，带到北镇抚司的衙门去！”
章质却是微微一笑，道：“且慢，骆卫帅总要容得在下卸个妆，换身衣服吧？”
骆养性闻言便转头询问甄淑：“甄公以为如何？”
“但凭骆卫帅做主！”甄淑连声说道。
骆养性便向穿着戏服的章质挥挥手，道：“去吧，可别妄图逃跑！”
章质道声谢，便转身走入后台，苏少亭忙跟上几步，压低声音问：“如何？”
章质叹道：“走一步算一步吧……”他一看后台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这才放下心。他又走到桌边，见李逊之已把一篇墨迹淋漓的状子写好，却拿着笔迟迟不写题目，便道：“把笔给我吧。”
李逊之突然叫道：“子文，你……你……”他说了两个“你”字却又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地将笔递给章质。章质便接过，先蘸上了浓浓的墨，便龙飞凤舞写下几个大字：“劾杨嗣昌擅主议和、陷害忠良疏。”
他略一吹墨迹，也不看内容便放在了一边，又就着水把脸上的妆容洗了，换上白麻布直裰，腰间系上白色的麻布腰带，回复了服丧的服色。他伸手拿了桌上的状纸折好放入袖中，又向众人躬身一揖，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后台，向等在那儿的骆养性和甄淑道：“走吧！”
骆养性阴阴地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一挥手，两个锦衣卫便押着章质走出门去。
夜色之中，锦衣卫北镇抚司大堂阴暗之极。骆养性回后堂换官服，单独留下甄淑一个人在堂上。有人给甄淑上了茶，甄淑却只是坐立不安，只觉堂中昏暗，神鬼莫测，只得拉过一个校尉道：“小哥，麻烦你多点几支蜡烛成么？”
那校尉皮笑肉不笑地道：“甄司寇，咱们北镇抚司素来没有多余的烛台。要不小人给甄司寇找支蜡烛，甄司寇自己拿着吧。”
甄淑听他如此讽刺自己，立刻拉下脸来，拂袖道：“反了，你不过是个小小的锦衣卫校尉，竟敢对刑部尚书冷嘲热讽，你……我让你们骆卫帅开销了你！”
“甄公！”
甄淑一回头，却见骆养性已换了一身绯色常服走了出来。甄淑忙起身道：“骆卫帅，你们的人也太放肆了吧……”
“甄公！”骆养性的声音并不见加强，可语气中的那股杀气却让人不寒而栗，甄淑立刻闭上了嘴。骆养性见甄淑在身边坐好，便道：“带章质！”
守在大堂上的锦衣卫将这三个字一层层地穿出去，外面的人便也齐声相和，里外几百人的声音相互交错，听起来甚是壮观，甄淑脸色不由自主地便是一变。
章质很快被人带上堂来，两个侍卫在他膝弯上一踢，他便顺势跪倒。骆养性一拍惊堂木，道：“章质，有人告你借戏文诽谤朝廷官员，你认罪么？”
章质摇头道：“草民不认罪！”
骆养性看一眼甄淑，甄淑立刻叫道：“你这刁民，你若没有诽谤朝廷官员，那那些看客们为什么要叫‘杀了杨……杨阁部’？”
章质冷笑道：“甄公错了吧，他们叫的可不是‘杀了杨阁部’，而是‘杀了谄媚君上、奸臣误国、陷害忠良的杨嗣昌’！草民不承认诽谤朝廷官员，就是因为草民在剧中所写‘杨楚’干的一切，便是杨嗣昌干的一切。这都是草民亲身所历，是以真真切切，毫无丝毫作伪！草民家中便有卢帅殉国前所着的残甲钝剑，甄公若不信，自可派人去验！”
甄淑登时大叫道：“刁民！刁民！杨阁部身为阁部大臣，公忠体国，力主抗敌，如何会是你剧中所写的那样？”
章质从袖中拿出那份状纸，向着甄淑道：“甄公请看，这便是草民的状纸。今日，草民便是要告东阁大学士、兵部尚书杨嗣昌忮刻专横，伙同山海关总监高起潜对宣大总督、兵部侍郎卢象升一再打压，绝饷绝援二十余日，乃至全军覆没于钜鹿贾庄蒿水桥！”
甄淑一呆，半晌才反应过来，尖声道：“你这是要告御状？”
“没错，草民便是要告杨嗣昌，只是草民身在诏狱，没办法去通政司投疏，还请甄公恕草民不能按规矩来办了。”
甄淑见他虽然双膝跪地，但气势昂然，自有一股不屈之意，一时心下忐忑，于他手中状纸，却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他忙转头看向骆养性，骆养性却是好整以暇，淡淡地道：“甄公，这御状的状子，便是不递给通政司，也不该由我们锦衣卫受理。既然他是把这状子给甄公的，甄公还是收下吧！”
甄淑暗叫一声倒霉，只能咬牙接过状子，道：“章质，你知不知道，民告官首先便要挨一百杀威棍，你可确定了要告？”
“草民自然要告！”章质厉声道，“卢帅在去岁十二月十二殉国，至今已逾八十多日。杨嗣昌和高起潜扣着他的尸体，既不验尸，也不上报，是以天下臣民皆以为卢帅临阵脱逃。请问我国朝三百年来，可有此等荒唐行径？陷害忠良到了此等境地，他杨嗣昌不怕遭报应么？”
甄淑大怒，抢过骆养性手中的惊堂木重重一拍，厉声道：“如此蚁民竟敢咆哮于公堂，还欲以民告官，置朝廷威仪于不顾——来人，给我重重的打！”
然而他一声令下，两边的锦衣卫却没有一个出列动手。甄淑一愣，扭头看着骆养性，骆养性便冷冷地道：“甄公，不要忘记了，这里是北镇抚司，不是你的刑部大堂！”
甄淑的脸登时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道：“骆公，你……”
骆养性却根本不去瞧他，又一把夺过甄淑手中的惊堂木，随手一拍，道：“把犯人带下去！”两个锦衣卫高喊了声“是”，转眼又把章质押了下去。
甄淑一愣，蓦地起身，道：“骆公，你怎么把他……？”
骆养性却是夹手从甄淑手中夺过状纸，道：“他告的是当朝阁老、兵部尚书，这里面牵连了多少人、会对朝局有多大的影响甄公会不知道么？这份状子，可不是你我能消受得了的！除非是我主圣明，才审得了这个案子！骆某明日便会把这折子上呈，到时候一切便知！”
甄淑的脸顿时拉长了，怒道：“骆公，甄某向来敬你三分，你却如此包庇此人，莫非……嘿嘿，莫非是你指使他这么做的么？”
骆养性面无表情地站起身道：“若是甄公如此觉得，尽可以上疏弹劾我。”他声音一沉，冷冷地道：“甄公，卢象升之死乃如今第一大案，天下悬望良久。甄公当断不断，平白成了别人杀人的刀枪，骆某虽一介武夫，但也知道事有不可不为，也有必不可为！请甄公三思之！”说罢便命道：“来人，送甄公回府去！”
两个锦衣卫立刻走上堂来，对甄淑一摆手，道：“甄公，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