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新曲(一)(1 / 1)
崇祯十二年二月,清军横扫直隶山东、京畿,尽管有祖大寿、孙传庭等大将出马,但是各地所带来的损失已不能弥补。京城戒严已逾三月,百姓不能进出,各种悲观情绪达到了自崇祯初年己巳之变后的最高/潮。尽管皇上罢免了只知跟在清兵后面追赶而不敢出一兵一将的首辅刘宇亮,但是顶替上来的薛国观却是奸相温体仁的门人,声誉更坏。杨嗣昌为了稳固自己的位置,又不得不几次三番和薛国观打交道,顿时在清议中的声望降至了最低。
就在这样一个极为敏感的时刻,章质等人的戏文正式上演了。苏南会馆的大堂里整夜整夜灯火通明,坐满了来看戏的人。虽然剧本里的人物都改了名字,可是丝毫都不能减轻民众对于杨嗣昌的痛恨和对卢象升的同情。往往上台上的人唱得声泪俱下,台下的人便指着台上的演员破口大骂杨嗣昌、高起潜奸险阴毒,陷害忠良。而演到动情之处,竟也会惹得那许多大字不识的老百姓掬一把热泪。
此时苏南会馆二楼的厢房里,李逊之与吴瑄并排而坐,耳中听着章质那清越激扬的唱腔和念白,眼睛却是丝毫不敢离开一楼的大堂中的一人。这大堂中本是三教九流之人汇集的所在,然而杨嗣昌之子杨山松却也一身短打,混于其中,显是来为父亲打探消息的。
舞台上一齣正戏唱完,接下来便是一些串场小戏,堂中之人开始互相走动,添茶续水,便见杨山松站起身,左右略一环顾,便转身出门离去。李逊之和吴瑄急忙起身冲到廊边,却见他已走入了浓浓夜色中。吴瑄一拉李逊之道:“你去后台通知他们,我去盯着杨山松!”
“好,你小心!”李逊之拍拍吴瑄的肩膀,转身下楼到了后台。此处正是一片热闹,化妆的、卸妆的、趁上场前最后的功夫再练练唱腔的应有尽有。李逊之推开重重人群,只见章质正对着铜镜在补妆,忙奔过去道:“杨山松来过了!”
章质放下手中的眉笔,皱眉道:“是么?杨嗣昌要开始动作了……”
李逊之道:“万一他带兵来抓人,你怎么办?”
章质沉吟半晌,突然转头道:“你给我拿笔墨来,我说,你写!”
“你要写什么?”
章质咬咬牙道:“告御状的状子!到了这时候,鱼死网破也顾不得了。”
李逊之愣了愣,脱口叫道:“你疯了?”
“我没疯!我们写这戏,便是要逼杨嗣昌动作,如今他有了动作,难道我们还要躲么?”章质大声道。
李逊之看一眼四周杂乱的人群,急道:“稼翁呢?段姑娘呢?这么大的事,你也该和他们商量一下吧?”
章质道:“下一场有稼翁的戏,他去准备了。段姑娘在教几个小孩子补习身段。”他顿了顿,抬头看了李逊之一眼,道:“怎么,你是想让我们一起跑么?”
李逊之摇头道:“他们是无辜的,得让他们避一避。若是杨嗣昌真来抓人,抓我们就好!”
章质叹了口气,摆手道:“你也是被我拖下水的,他要抓人,只抓我一人便是!”
李逊之听了他的激愤之言,亦是连连顿足摇头。却见一旁吴瑄排众而入,一见两人便道:“杨家派人去刑部尚书甄淑府上去了,甄淑是杨嗣昌死党,他定不会放过你的。”
章、李二人虽都有些少年气盛,但想到前途未卜,面上不由得也带上了几分烦乱之色。唯有吴瑄甚是镇定,只正色道:“如今我倒有一计,只是却要冒些风险,子文可要一听?”
章质还未说话,李逊之已是急道:“快说快说,我便知道你最有办法。”
吴瑄点点头,道:“你们知道,我是识得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的,为今之计,是绝不能让子文落到杨嗣昌党羽掌控的刑部中去,那便只能让骆养性过来抓人了。”
李逊之听罢大愕,章质也迟疑道:“我却听说那骆卫帅是阉党余孽……”
吴瑄翘唇一笑,讥嘲道:“什么阉党余孽,还不都是政敌附会出来的?党争一开,哪有什么是非可言?子文此言大谬。”
他说了这一句,倒叫李逊之拉下了脸来。他父亲便是惨死于阉党之手,如何一句“党争”便可抹去?只是此刻也不能与他辩论,只好别过头不语。章质却是缓缓点头道:“是了,我上回入狱,便是一个什么掌刑太监王化民抓的。可见厂卫之中,也有派系,此计倒是可行。”
他二人三言两语便已说定,当下吴瑄自去寻骆养性的门路,章质只拉了李逊之在一旁商量如何写那告御状的奏疏。正说着话时,一个上了妆的少女匆匆过来,道:“出什么事啦?”
章质和李逊之一愣,才听出是段雪林。章质看一眼李逊之,下意识地把正在写状子的他挡在身后,道:“没什么,不过是闲聊罢了。”
段雪林一指他身后的李逊之,道:“李公子在写什么?我分明听见你们在说什么‘抓人、刑部’,章公子,有人要来抓你么?”
章质知道段雪林也是冰雪聪明之人,也不愿隐瞒,便道:“等一下锦衣卫校尉便会来抓我,你和你师父留心场面,能逃便逃吧。”
“是……杨嗣昌的人要来抓你了?”段雪林顿时急了,道,“这可如何是好?”
章质伸手虚掩一下她的嘴,低声道:“别声张,你先安排无关人等从会馆后门撤离。我此处无甚大碍,你们好才是最重要的。”
段雪林明白事情紧迫,知道此时断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马上点头道:“我明白了,章公子自己保重,我这就去安排!”
看着段雪林离去,章质才微微吁一口气。他正说着,等在鬼门①边候场的小戏子便叫道:“章公子,这出《密谋》快完了,下一出便是你和苏师傅的《骂座》了!”
章质高声应道:“好了,就来!”这才转身一拍李逊之的肩,道:“好好写,待会儿我来取!”说着在对着铜镜一整戏服,拿笔补了几笔妆,便往鬼门边过去。
只见台上苏少亭正与王筱兰扮着一出《密谋》,说的正是杨、高二人暗中合谋陷害卢象升的故事。这二人都是多年的昆角儿,演的虽是反面角色,却是一字一句不敢马虎,词曲珠圆玉润,竟是无处不妥帖。他二人演得卖力,台下观众更是看得心潮澎湃,“奸相”、“阉贼”之声此起彼伏,却是骂得越发高昂:
“杨楚这奸贼,又要来祸害人了……”
“这哪里是杨楚,分明是杨嗣昌、杨嗣昌!便是他害死的卢帅……”
突然有人拿着一只破鞋直扔上台,正中苏少亭。苏少亭一惊,但他是唱了几十年戏的老行家了,哪能被打断,念白竟是丝毫不差地继续下去。那汉子见他不动声色,越发激愤,突然挣开身边的同伴,几步越上戏台,对着苏少亭便是劈头盖脸打下去,厉声骂道:“杨嗣昌,你谄媚君上、奸臣误国、陷害忠良,我打死你这个奸贼!”
如此一来,即使是素来镇定的苏少亭也不得停下口中的唱词去阻拦那汉子挥下来到拳头,场面顿时失控。章质本立在鬼门内,这时也只得向着那人急急叫道:“兄台,我们这是演戏,苏师傅演的是南宋的奸臣杨楚,可不是杨嗣昌啊!”
那汉子似乎也清醒过来,抹一把眼泪,狠狠地叫道:“杨嗣昌,若是让我碰上你,定要把你活剐了生祭卢帅!”说着便翻身跳下戏台,然而双目如火,还是死死盯着苏少亭不放。
四下正混乱间,却听大门外脚步声大作,一队足有百来人的锦衣卫校尉竟破门而入,口中大喊:“北镇抚司执行公务,不许乱动!”看客们尽皆大惊失色,手足无措地立在当地。那些锦衣卫一进厅,便立刻将各个出路封住,有几个人试图想逃,也立刻被三拳两脚打翻在地。
苏少亭看得明白,忙上前一步,朗声道:“各位上差,请问我等所犯事,竟要你们如此劳师动众?”
话音未落,便见正中一个穿着银灰锦袍、神色威严的武官已缓步而入,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他目光一扫在座之人,冷冷地道:“你们借演戏诽谤朝廷官员,有损朝廷尊严,难道我们北镇抚司便管不得了么?”他目光一转,便盯在那汉子身上,笑道:“刚才是你说要杀了杨嗣昌生祭卢象升么?”
那汉子勃然立起,叫道:“便是我,如何?那杨嗣昌为祸朝纲,难道竟是骂也骂不得么?”
骆养性冷笑数声,道:“是么?你的嘴巴挺厉害的,我记住你了!只可惜今日我要找的正主儿不是你,姑且饶你一回!”
苏少亭却跃下戏台,走到骆养性跟前道:“这位上差,你说我们借演戏诽谤朝廷官员,请问我们哪里诽谤朝廷官员了?我们是唱戏的,自然便是要编故事。上差可听过我们这新戏么?我们讲的是南宋的事!”
骆养性冷笑道:“笑话!南宋哪里有叫卢旭、杨楚的人?”
章质却是笑着接口道:“上差这话可不对了,谁规定戏文里说的事一定要是真的呢?杜丽娘还魂,你见着了么?张生跳墙,是你接着的么?”
他这话说的甚是刻薄,不少人登时掩口低笑。骆养性见他一身戏服,面上勾着油彩,看不清本来长相,越发大怒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如此消遣本官?我知你演的是卢象升,想必你便是主谋吧?”
章质手一拱,道:“骆卫帅说的不错,在下章质,这戏文是我编的,戏班子是我找的,主演也是我。骆公既然已经给我定了罪,说我诽谤朝廷官员,那就把我锁到诏狱里去吧!”
骆养性不动声色,却仍是冷冷地道:“你胆子不小,干了这等犯忌讳的事居然还敢承认?来人,把戏班子的人通通给我带回去严加拷问!”
苏少亭立刻便要发话,章质却是冲他一摇头,止住了他的言语,这才上前一步,道:“骆卫帅,我已经说过了,这戏文是我写的,戏班子拿了我的钱,只是演戏。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骆卫帅何必要为难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