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显宦（二）（1 / 1）
杨府的正厅里，杨嗣昌换了一身簇新的玄色绸布棉袍，因为丧期未满，用的仍然是青色的衣缘。他轻轻地端起了手边的阳羡茶，和气地向坐在下手的章质一示意，道：“上好的茶叶，章公子在外面可是吃不到的。”
章质一身白衣，腰间系着麻布腰带，便坐在原来卢象升坐过的那个位置上，却不去端那茶，只是口中道：“谢过杨阁部，不知阁部找学生来，有何指教？”
杨嗣昌微微一笑，便放下了茶，道：“记得老夫和章公子见面，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吧。初次见面时章公子指点江山的风采，老夫至今思慕。”他说了句客套话，忽然眉头一皱，道：“看公子的装束，似乎也是服丧？”
章质肃容道：“杨阁部应该是知道的，家父在当初锦衣卫赴宁远调查方、高议和案时便即驾鹤了。学生不孝，拷x从军，至今方得服丧。”
杨嗣昌“哦”了一声，叹道：“这么说来，公子和老夫，还有卢九老，都是同病相怜了。唉，危急存亡之秋，也说不得什么了，移孝作忠，这便是圣人讲的‘经权’之道。”
听杨嗣昌说到卢象升，章质便气不打一处来。但是杨嗣昌丝毫没有要吵架的意思，他也不得不把满腔怒火强压下去，道：“杨阁部既然说到卢帅，学生便正好是从卢帅的军营中来，亲眼看到卢帅寡不敌众，英勇殉国。此次回到京师，却反而听到市井肖小传说卢帅乃是率兵轻进，临阵脱逃，至今下落不明。阁部是兵部尚书，学生不解，为何坊间会有如此荒诞的传闻，是以正要询问！”
杨嗣昌霍然一惊，原本半眯着的双眼立刻睁开，颤声道：“章公子所说，可……可是实话？原来九老他……他竟真的殉国了？”说道这里，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长叹一声：“九老九老，是老夫害的你啊！”跟着身子摇晃，仿佛便要摔倒。
章质心中暗骂杨嗣昌老奸巨滑，可又不能不管他，只好站起身过去扶住他，劝道：“杨阁部节哀！”
杨嗣昌颤抖着握住章质的手，泪水已是涔涔而下，哀声道：“九老九老，老夫欠你一条命啊……杨某不该听高起潜那小人调唆，一再催战，让你孤军深入啊……九老九老，如今你这一死，求仁得仁，留下我这半朽临风之骨，可又该如何面对这世上的哓哓众口！我杨嗣昌还不如……还不如……”他猛地挣脱章质的手，便要往桌角撞去。
章质没想到他竟要寻死，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忙拉住他道：“杨阁部何必如此？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啊！”
杨嗣昌被他一拉，却还要挣扎，口中道：“章公子，你让老夫随九老去吧，老夫是兵部尚书，却让大将屈死疆场，让宦官横行行伍，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一了百了吧！”说着又要去撞。章质拉着杨嗣昌的手上使了点劲，杨嗣昌便动弹不得了。他回过头望着章质，厉声道：“章公子，你不用拦老夫，我被肖小利用，害死大将，我便该一死偿命！”
章质再也忍耐不住，冷冷地道：“事情已然如此，杨阁部又何必要惺惺作态？卢帅之死，难道不是你和高起潜联手所致么？没有你们，卢帅手中的六万雄兵怎么会被一分再分？高起潜手握四万关宁铁骑，何曾一战？陈新甲暂领两万宣大军，又何曾一战？如果不是你们，卢帅早已把建虏赶回关外，又怎么会落得个战死疆场？杨阁部，你一语不合便起杀机，处心积虑要把卢帅置之死地，国朝又如此大僚，我真是为你羞愧！”
杨嗣昌也动了情肠，泪水滚滚而下，道：“章公子，你骂得好，骂得对，我杨嗣昌便是猪狗不如之人！当日京城流言四起，说我意图主和，卢九老又对我当面斥责，老夫心中自然有些怀恨。可是……可是我没有想到结局竟会是如此！老夫的确一再催战，可是我也给高起潜和陈新甲发了催战书，让他们联合卢九老合剿北兵，谁知他们一个作壁上观，一个见死不救，老夫一再移文，却没有半点用处。听说卢九老带兵深入，绝饷数日，我又让保定巡抚张其平与他接洽，谁知张其平只图自保，竟不肯发饷。章公子，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身为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却指挥不了一个小小的宦官，老夫……老夫真是枉为本兵啊！”
章质看他语气坦诚，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后悔，只好道：“杨公是阁臣，事情既然已经发了，也不能光一味自责，还须想出个办法来才好。如今卢帅的尸体还扣在高起潜手里，杨阁部还请移文高公公，让他速速组织人手验尸上报，澄清一切，再为卢帅恩荫请谥，抚恤家眷，或可弥补一切。”
杨嗣昌连连点头，道：“章公子说的是，这才是如今的第一要务。”他当下抹掉眼泪，来到书案前，提笔便写了一封书信，方道：“章公子，这是老夫给高起潜写的私函，你要不要过目一下？”
这一下章质倒有些尴尬了，既是“私函”，他一个外人如何能看？他只能摇手道：“杨杨阁部是台阁大僚，难道学生还信不过么？只要杨阁部有这份心便好了。”他不觉心中一动，也觉得这个老人有三分可怜，但一想到卢象升的惨死，心肠便又硬了起来，沉声道：“杨阁部，如今我手中有卢帅临死前的血甲和残剑，如果这件事一再拖沓，那杨杨阁部也不要怪学生失敬。到时候，通政司的衙门里必然会有学生的一封奏疏。那时一切黑白便将公诸于众，学生也就顾不得杨杨阁部的脸面了！”
杨嗣昌做张做致，换来的却还是这些迹近要挟的话，心中便是大怒，但他脸上却不流露出半分，只是长叹道：“若到时真的如此，老夫是杀是罢，绝无怨言。”
“那好，学生就等杨阁部的回音了，告辞！”章质躬身一揖，转身离去，只把个泪眼纵横的杨嗣昌丢在当地，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