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悲歌(三)(1 / 1)
章质终于可以踏上这片他的兄弟们所抗争过的土地了。沈从龙心中也颇有郁结,只是跟在章质身后,踽踽而行。广袤的大地静静地承载着无数安静的尸体以及各种旗帜、兵器,北风吹拂着残雪和蒿草,残阳无力地挂在天上。枯河里填满了尸体和血红色的冰渣,弥漫与天空中的除了血腥味,还是血腥味……
章质翻开一具具尸体,试图在重重叠叠的死人中翻找出卢象升的尸体来安葬,只是尸体堆积如山,找了许久仍然没有找到。沈从龙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忙乱如稚子,心中也是乱如蓬麻。两人正在踌躇间,却听远处有人高喊道:“那边的是不是章子文?”
章质抬头一看,只见那边跑过来一人,竟是杨廷麟!不可抑制的激动立刻冲上了章质的心头,他张开双臂向杨廷麟冲去,两个人终于紧紧抱在了一起,泪如雨下。
两人又哭又笑,几乎已经无法成言。许久章质才冷静下来,问道:“杨郎中没事么?”
杨廷麟忙道:“我没事!”他微微一叹,才低声道:“卢帅大概早已算到会有这样一场大战,中午便派我出去真定转运粮饷了。当时我并未上心,现在才知,他是有意保我一命。”他说完这话,才拉住章质上看下看,道:“子文,这两日你去哪里了?”
章质略一皱眉,只好道:“此事说来话长,稍后再叙不迟。杨郎中我且你,你可知道卢帅的尸体在哪里么?”
杨廷麟点头道:“知道,你们跟我来。”
于是杨廷麟在前面带路,领着章质和沈从龙沿着官道旁的小径走了二里多地,来到一片荒村。杨廷麟当先走入一间破败的茅屋,只见卧室的炕上,卢象升一身白色深衣,头带白网巾,面色如生,神态安详。
章质失声叫道:“卢帅!”泪水便滚滚而下,一下子早已扑到炕边,大哭起来。沈从龙看着这个自家主人的眼中钉终于倒了下去,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他自知身份尴尬,只是草草跪下磕了头,便退了出去,只剩下章质在炕边犹自哭得泪人一般。
杨廷麟勉强他拉开,道:“子文安静些,别……别打扰卢帅的在天之灵了。”
章质听得此言,只得强行抑制住悲哀,双膝跪下,含泪重重磕了三个头,咬牙道:“卢帅你等着,我章质一定给你报仇!”
杨廷麟又领着他到耳房中,只见这边的炕上放着另两具尸体,其中一具全身是伤,已经面目不清,另一具却看得清楚,乃是大名黔首顾显。
“这……”章质不解地问道。
杨廷麟忙解释道:“那一具尸体是大名生员杨陆凯,刚被卢帅授以掌牧之职。他见卢帅倒地,担心建奴损害他的尸体,遂以身翼之,身负二十四箭而死,这才保得卢帅的尸身完整。而这位顾显先生,则是见卢帅殉国,也拔刀自刎了。”①
“壮哉!”章质也对他们磕了三个头,口中喃喃地说道。
正在此时,忽听得门外的沈从龙高叫一声:“什么人?”章质和杨廷麟同时一惊,一同站起身来,便见院子外的远处遥遥走来二十多人,走得近了,便看见打头的一个身穿大红蟒袍,内侍打扮,后头那些随从却是军士打扮。杨廷麟精明强干,一眼便看出端的,失声道:“不好,这是高起潜的人!”
此时守在门口沈从龙已是正色问道:“公公所来何事?若有见教,小可愿代为转达。”
那宦官尖声尖气地“哼”了一声,道:“奉高总监之命,特来取卢帅尸身安葬!”
此言一出,沈从龙便有些犹豫了,握着刀的手便松了些。正在此时,杨廷麟却从屋子里冲了出来,连声道:“这位兄台,万不可被他所惑!他定是奉了高起潜的命令要扣下卢帅的尸身!”
沈从龙大愕,失声道:“这……这是为何?”
杨廷麟叹了口气,道:“他们无非是想把‘临阵脱逃’的罪名扣在卢帅头上,这样他们才能堵住清议的悠悠之口。”他冷笑着一瞥那宦官,道:“公公,是也不是?”
那宦官被他一口说中心事,顿时满脸尴尬,咬着牙狠狠地道:“既然杨郎中知道,那就乖乖和我们合作。你只要闭嘴不言,将来高公公自能保你几世富贵!”
“你休想!”章质已朗声应道。他快步走出屋子,正色道:“你若想夺卢帅尸体,除非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那宦官哈哈大笑,道:“你别以为咱家不敢。这里本就是战场,你们三个若是死在这里,根本没有人会怀疑!咱家见你们都是年轻有为之人,何必把命送在这等偏僻荒凉之所?还是把卢帅的尸体送出来,咱们各自保平安!”
沈从龙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抱拳道:“这位公公,小可乃杨阁部手下。奉杨阁部之命来此寻找卢帅尸体,上报朝廷。还请公公转告高公公,杨阁部之令,小可不得不尊!”
他抬出杨嗣昌来,原以为高起潜不过是个外放的监军,怎么说也不敢和阁老作对,谁知那宦官皮笑肉不笑地道:“小哥我告诉你,高公公此行便是杨阁部默许的,如何杨阁部又会给你相反的命令?你自称是杨阁部手下,有何证明?”
“杨阁部……默许高起潜扣下卢象升的尸体?”沈从龙身子一颤,脚下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他自小在杨府中长大,颇受杨嗣昌重用,满心想的都是杨嗣昌的“知遇之恩”,对于杨嗣昌的命令更是从未有过半分违拗。然而这些日子以来,满目看去居然都跟自己二十年来的知闻倒了个个儿,这叫他一时间又该如何承受?
那宦官见一句话驳倒了沈从龙,越发气势嚣张,便命令手下将整个农舍围住。他深知杨廷麟这一方满打满算才三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不会武艺的文官,如何是自己这二十多个人的对手?他双手抱胸,便大喇喇在院子里的磨盘边坐了,一双小眼睛便盯着三人,看他们究竟要如何动作。
双方顿时僵持了下来,章质正觉满头满脑乱成一团,忽觉杨廷麟在身后拉他的衣角,忙回头道:“杨郎中,如何?”
杨廷麟低声道:“你跟我来。”说着便带着他走进内室,方道:“子文,你肯不肯信我?”
章质奇道:“这是什么话?莫非杨郎中有何破敌之策?”
杨廷麟却是欲言又止,半晌才道:“这话说出来,只怕你会骂我是怯懦鼠辈,只是为今之计,也只有这一条路子了……”
“你是说……要把卢帅的尸体交给高起潜?”章质脸色一沉,便反问道。
杨廷麟不敢看章质的脸,只是低声道:“如果我们今日不肯把尸体交出去,那我们三个必死无疑!杨某并非怕死之徒,可却不愿看着卢帅沉冤未雪,便糊里糊涂追随他于地下。我们若死了,还有谁知道这一场恶战的真相?千载史书中又会如何评价卢帅?所以依我看,倒不如暂且忍辱,再想办法为卢帅申冤!”
章质咬着牙沉默了半晌,才道:“你又什么办法为卢帅申冤?如今看来,杨嗣昌早就和高起潜是一伙儿的了。任凭你如何上书申诉,他若将你的奏本压下,你又能如何?”
杨廷麟背着手,略带疲倦地踱了几步,才道:“也不是没有办法。杨嗣昌虽然入阁,但到底不是首辅。如今的首辅是督师在外的刘宇亮。他素来与杨嗣昌不睦,若能够借助他的威名,或许可以压他一头。”
他转过头来,已是目光炯炯地看着章质,道:“我想明白了,我去找刘宇亮,你回京城便去找翰林院庶吉士李士谦。他是东林遗孤,又是清流楷模,定可助你一臂之力。我再写一封信给张坦公,他朋友多,应该也能帮上忙。”他不由自主地握住章质的手,紧了又紧。
章质反手握住他的手,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却一句也说不出来。若要他就这样把卢象升的尸体送给敌人,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接受。只是他也知道,事到如今唯有杨廷麟说的这一个办法了。他没有说话,只是冲着杨廷麟缓缓点头,便抽出手来,扭头走了出去。门外,沈从龙已拔出刀和高起潜的人对峙起来,章质把他拉到一边,低声和他讲了杨廷麟的主意。沈从龙恨恨长叹一声,方才收刀入鞘。
那打头的宦官见沈从龙收了刀,心知事情要成了,立刻扬声叫道:“如此最好,还请杨郎中把卢帅的尸体送出来吧!”
只听里屋里杨廷麟的声音重重“哼”了一声,才见他苍白着脸、抱着卢象升的尸体快步出来,将尸体在那宦官怀里一放,咬着牙道:“你若不怕作孽,就把尸体拿回去给你的主子吧!”
那宦官冷笑一声,便招呼手下收回队形,扬长而去。杨廷麟又回到屋中,一会儿又转了出来,手上拿着一件盔甲和一把剑交给章质,道:“这是卢帅的盔甲,上面血迹斑斑,还有箭孔和刀痕。还有这把剑,刃都砍缺了,血槽里也积满了残血和肉屑。这些你都拿回去吧,将来都是卢帅死战的证据!”
章质颤抖着手接过残甲钝剑,泪眼又朦胧了起来,只觉自己竟如此无能,不但不能保住卢帅的命,连他死后的尸体都不能保全。杨廷麟强行压抑悲伤,道:“屋里还有顾显和杨陆凯的尸体,我们就地安葬了吧。”
章质和沈从龙都点了点头。于是三人合力,挖了个坑,把顾、杨二人埋了,树上墓碑,写上“大明义士顾显、杨陆凯之墓”。此时斜阳渐沉,暮色四合,天地间一片荒凉,古战场上只余北风萧飒,呼啸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