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悲歌(一)(1 / 1)
半夜,帐中的章质辗转反侧,终是无法入睡。他想到前途未卜,不觉忧从中起,便穿了衣服起来,到帐外散散心。然而他的半个身子刚走出帐篷,腰眼上便被人抵上了一个尖锐的硬东西。章质暗叫一声不好,也不敢乱动,只是低声问道:“你是谁?”
那人压低了声音,道:“跟我走!”
“好……”章质说道,手却突然一起,格向对方那握刀的手腕。那人没料到章质还会反抗,突然脚下一勾,足尖在章质膝盖“足三里”处一点,章质闷哼一身,身子便往前一倾。那人跟着将手中的刀一扬,已堪堪架在章质颈中,口中道:“老实点,别逼我动手!”
章质弓马娴熟,近身搏击之技却只平平,眼见对方武技高强,自己不是对手,忙笑道:“兄台好说,我们是穷丘八,没钱的。”
那人却仍是低声喝道:“跟我走!”
章质只好被他挟持着向前走去。野地里虽然没有月光,但是地上残雪未化,雪光反射,映在那人面上,却是黑布蒙着脸,一身明军下级军官的服装。章质见他对军营中的各种布置都甚为熟悉,只一转一绕,便避过逻卒和守夜的士兵,挟持着章质便往军营西南角一个偏僻的所在而来。
那人见四下无人,便放开了手中的刀子,一拉脸上的布,道:“章兄,别来无恙!”
章质就着雪光一看,竟觉得那人长相颇为熟悉,可却一时半会儿叫不出他的名字。那人不禁笑道:“章兄是贵人多忘事啊,我是沈从龙!”
沈从龙?章质这才想起这人是谁,自己与他只在刚到阳和时见过一面,以后便再见过。虽然那时章质曾对他颇多怀疑,但是日久天长,早已忘却。此时再见,不免疑窦丛生,脱口便道:“沈兄深更半夜用这种法子约章某出来,有何见教?”
沈从龙笑道:“不敢,我只盼你最好早点离开卢象升,不要跟着他一起去送死!”
章质微微一笑,道:“我可真没想到军营里竟已有外人混进来了,你是什么人?”
沈从龙道:“我是什么人不重要,我早已跟章兄说过了,我不想害你!”
“可是沈兄口口声声让我离开卢帅,我却连沈兄的底细都不知道,你说天下有这样的道理么?”
沈从龙负手而立,颇为自负地道:“你最好听我的话,你是胸怀大志的人,要是死在这荒郊野外的,不是很可惜么?卢象升为人顽固不化,根本不懂官场上的斡旋,他的死是自找的,你何必跟着他瞎掺和了。”
章质微微沉吟,已是猜出了些端倪,便迈上一步,问道:“你到底是谁的人?”
沈从龙双目直视他,良久才道:“是杨阁部让我来照应你的。”
章质登时嘴角一扬,已是透出几分冷笑来,悠悠地道:“他何必还管我的死活?他是内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有的是军国大事要忙。”
沈从龙的眼神倏然一低,已是转过头去看向远处的山峦,口中却似有情似无情地道:“杨阁部说了,你是他的恩人。”
“恩人?”章质“哈”地一声笑了出来,眉宇间都是尖利之气,“我当初助他,却不是为了他的死活,而是为了大明。如今他这般对待卢帅,我们之间便是再有什么恩情,也早就烟消云散了!”
沈从龙听了这话,只是凝眉不语。然而这时却听他背后不远处有人叫道:“谁在那边?”
沈从龙立刻又把刀子抵到章质腰间,低声道:“不许说话!”然后转头向着声音来处道:“我在撒尿!”
那出言发问的只是个守夜的士卒,一听只是“在撒尿”,便也不愿多事。章质眼看好不容易有人过来,哪里肯轻易放他走?他深知沈从龙受杨嗣昌指使,绝不敢伤害自己,顿时张嘴便要嘶叫。那沈从龙却是老谋深算之辈,一看章质嘴巴微动,便伸手去捂他的嘴。章质不甘受制于他,一见伸手过来,便在他的手指上狠狠咬了一口。
沈从龙冷不丁吃痛,倒吸一口冷气抽手推开。章质顿时向着营区方向高叫:“来人呐,抓奸细啊!”
他这一声叫的颇响,离得近的几个营帐里便立刻亮起了灯火。沈从龙大惊,手上再不留情,一记擒拿手便扣在章质肩头,五指如风,便如行云流水般扫向章质后脑。章质不及闪避,直觉后颈挨了重重一击,眼一花,登时便昏倒在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章质才从昏迷中醒来。他只觉头疼欲裂,眯眼环顾四周,才见自己竟已出了军营,置身于一处破庙中。庙外阳光灿烂,显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他见身边并无他人,勉强直起身子便要逃跑,却见有人手捧一碗水从殿外走进,笑道:“章兄醒了?昨晚睡得可好?”正是沈从龙。
章质暗道不好,一时身子发软怎么也坐不起来,只得叫道:“这是何处?”
“这里卢象升三宫大营外的一处土地庙。”
章质心中不怿,没好气地道:“你把我掳出来做什么?”
沈从龙淡然道:“既是杨阁部要我照应你,我自然要照应到底。看如今大军的形势,早晚会有一场决战。卢象升兵力不足,粮道断绝,必死无疑。如果你死在了战场上,我又如何对杨阁部交待?”
“交待?”章质冷笑道,“你怎么不问问你的主子该如何跟卢帅交待?层层分兵,处处掣肘,断粮道,绝援军,卢帅必死无疑,还不是你家主子害的!”
沈从龙默然半晌,嘴角微微抽动,似乎也有几分难以言说的苦涩之意。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从怀中摸出一物,低声问道:“章兄,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章质低头一看,却是当日在辽东西平堡时沈流光给他的银锁。他怕放在别处弄丢了,便一直随身带着。此时沈从龙忽然取出此物,他猛然便醒悟过来,失声道:“你……你认得此物?”
沈从龙点了点头,却从衣领里拉出一条细细的银链子,上面也串着一枚银锁。他解下银锁托在手心,章质细细一看,只见银锁上写着“福禄寿喜”四个字,显然和沈流光的那枚银锁是一对。章质浑身一颤,道:“你……你便是她的哥哥?你可是湖广谷城沈家村人?你的小名可是叫……龙哥儿?”
沈从龙依旧点头,从袖中拿出一块手绢,将那银锁都小心翼翼地包好了,才疲倦地跌坐在地,半晌才道:“小妹,她……她还好吗?”
一句最简单的问话,章质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当时他逃命尚且不及,根本来不及去询问沈流光是否平安。平日里不去想这事倒也罢了,此时被沈从龙一问,一股内疚悔恨之情便涌上心头。他虽知当时是形格势禁,但在沈流光的哥哥面前,再怎么解释也是枉然。他垂下了头,低声吐出四个字来,道:“……我不知道。”
沈从龙惨然一笑,道:“那你总该告诉我,她在哪里,是否嫁人,过得可好吧?”
“她被人……卖到辽东……”章质低声喃喃道,“她做了……做了……”
他不用把话说完,沈从龙便已明白了一切。他咬着牙,一点一点蜷缩起身子,靠在破庙倾圮的柱子边上,不胜其寒地裹紧了身上的袍子,一张脸上刻满了混杂着痛苦和沧桑痕迹。
章质凑过去,握住他的肩,低声道:“沈兄,是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令妹。等这里的事情一了结,我便带你去找她。”
沈从龙目光散乱,却是摇摇头道:“我不要见她……我怎么有脸见她?”他干笑两声,伸手抹了把脸,低声道:“是我害的她。”
他用手支撑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踉跄着走出破庙。落脚处乃是一片高岗,光秃秃的并无树木,地上积了厚厚的白雪,北风一起便卷成了一片白雾。高岗下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此时正值冰冻期,早已结成了一茬一茬的冰凌子,恍如一柄柄指天画地的刀剑,令人触目惊心。
章质也跟着走了出来,在沈从龙身后立定,问道:“你这些年,一直跟着杨嗣昌么?”
沈从龙苦笑道:“自有印象起,家乡便一直饥荒不断,我们兄妹三岁死了爹,五岁死了娘,全凭一个远房的族叔把我们拉扯大。后来族叔也老了,他无儿无女,养不活自己,更养不活我们。我便跑去谷城的县城里找了两个人牙子,把我妹子和我自己都卖了!那年我还不到十岁。”
“啊……”章质从小出身富贵之家,只有去人市买奴仆的经验,从未想过那些被发卖的小儿女们又是何等心情。此时听说沈从龙卖了妹妹又卖了自己,更是惊得犹遭雷劈,一时张口结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沈从龙朝他冷笑一下,便又淡淡地道:“我算是走运的,卖到杨阁部府上做了奴仆,也能求个温饱。只是我妹子一个女孩儿,小小年纪便要流落他乡,委实太过可怜。”他说得平静,一双眼睛里却闪烁着凄凉之意。章质自觉无言以对,更难以出言劝解,也只得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