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孤军（三）（1 / 1）

第二日，卢象升便点起五千人马南下而去。此时清军正兵分三路：一由涞水攻易州，一由新城攻雄县，一由定兴攻安肃。一路上斥候所探的情报尽皆是清兵攻城略地、抢掠屠杀之事。卢象升不断派出小股部队前去骚扰，虽有小胜，但并未触及敌人的精锐。因此，朝中的催战之令也是一程紧似一程，从涿州，到保定，再到钜鹿，卢象升带着他那五千疲卒空腹奔驰于冀中那广袤的平原之上，所到之处满目荒凉，敌兵过后的村落再也不见人烟，只有冬草上的微花固执地在寒风中打颤。

已经是十二月初了，驻扎在三宫原野上的卢象升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五千残卒，深深叹了口气。他的脸上泛着浓重的菜色，却仍然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色深衣，正孤独地立在辕门口，引颈望着南方，高瘦的身形在暮色中隐成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朝廷的催战令的措词几乎已经到了最严厉的地步。前些时日清军攻克了高阳县城，高阳籍的前内阁大学士孙承宗不顾七十多岁的高龄，亲自率领全城百姓抵抗，终因寡不敌众而被敌军攻破城池，孙家上下全部死节，高阳百姓无一投降。孙承宗的殉国让朝廷背负了巨大的道德负担，于是内阁便顺手把这个负担转到了卢象升身上。

卢象升知道，他必须要一战了，尽管知道几乎没有胜算，可是他也不能退却。只是他还有最后一线希望。高起潜毕竟率领着四万关宁军驻扎真定，若他天良发现愿意发兵支援，那或许还能和清军一战。

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终于，一乘黑马踏着大道上交织的残雪和泥土飞驰而来。卢象升的眼赫然亮了，因为马上的乘客便是他派出去向高起潜求援的兵部郎中杨廷麟，他会带来好消息么？

很快，杨廷麟的马“吁”地一声长嘶，停在了卢象升面前。卢象升迫不及待的迎上去，但是看到的，却是杨廷麟脸上那不可抑制的痛苦与绝望。

“他……他终究还是不肯，是么？”卢象升只在一刹那便平静了下来，淡淡地问道。

杨廷麟没有多话，只是点了点头。只是他终究还是无法像卢象升这般平静，陡然便忿然怒道：“那老阉狗不但不肯支援，反而当着我的面点起兵，逃往临清去了……！”

卢象升打断了杨廷麟的咒骂，淡淡地道：“好了，伯祥，你回去休息吧，我叫他们煮了菜粥送到你的帐子里去。”

杨廷麟陡然变色，忙沉声叫道：“卢帅，这是全军最后一点粮食了，要吃我们一起吃！”

“我……我吃不下，士卒们都没有饭吃，我自己一个人怎么吃得下？”他缓缓抬头，给了杨廷麟一个笑脸，道，“伯祥是为我出头才受得连累，我怎么能再亏待你呢？最后那一点米和菜，还是给你吧！”

杨廷麟却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口中反反复复着一个“不”字。

卢象升叹了口气，挤出点笑容，故意打趣道：“伯祥你和我不一样，你以后终究还是要回去做官的，前程似锦，要是饿死在我手里，可是大大的不妙啊。”

杨廷麟看着卢象升的笑容，心里便如刀割一般。他咬了咬牙，道：“要不我让人把米和菜放在大锅里煮了，我们五千将士一人一口，算是有难同当吧！”

卢象升微微一笑，道：“好，你去安排吧。”

正在这时，章质匆匆赶来，见杨廷麟在，便先向他打了个招呼，才对卢象升道：“卢帅，有一群百姓说是要见你，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路，因此不敢做主。卢帅要不要见？”

“百姓？是什么人？”

“他们自称是大名、广德、顺昌治下的百姓。”

“哦，我知道了。”卢象升长叹一声，道，“我原来任过大名道，他们都曾是我治下的子民。走，子文、伯祥，我们一起去看看。”

于是，章质领着卢象升和杨廷麟走向另一边的辕门。暮色里，辕门外竟然已挤满了父老，密密麻麻竟然不知道有多少。卢象升也是大奇，一边命章质点起灯笼，一边走上前去，朗声道：“各位乡亲，我便是卢象升，你们找我可有什么指教么？”

原本还算安静的老百姓们顿时沸腾了，叫喊声夹杂着哭泣声响成一片，站在前面的几个人竟然便跪了下去，纳头便拜。卢象升忙上前扶起几个人，叫道：“几位兄台，想说什么便说，可不用如此拜我啊！”

一个老人首先站了出来，向着身后的人群叫道：“大家安静，卢爷发话啦！”

待到人群们的冲动渐渐平息了下去，那老汉才转过身向卢象升打了个躬，道：“卢爷，我们都是大名三府的百姓，当年卢爷在我们这儿当父母官，对我们可是极好的。卢爷，听说朝廷将你手下的兵都分去了，如今只剩下五千人，朝廷不但不给你支援，连粮食也不给你。俗话说，皇上还不差饿兵呢！我顾显虽然是个庄稼人，但是也知道是朝廷里面出了奸臣，他们要害你哩！卢爷也是带老了兵的，何苦要不顾身家性命和他们硬拼？卢爷，我们大名三府有好几个秀才，他们都提议要你移军广德、顺昌，召集义军，等待时机。我虽然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但也知道我们大名三府的百姓都是不想让卢爷死的，如果卢爷肯来，我们绝对会同心协力，帮助卢爷一起打鞑子！”

卢象升万万没有想到情况竟是如此，他看着面前群情汹涌的百姓，心中感喟万分，叹道：“父老们记得卢某的好，我很是感激。你们的心意我都领了。我卢象升曾经在中原剿匪，历经百战也未有一败。现在，朝廷只给了我五千疲卒，敌人气势汹汹，援军坐视不救，阁臣遥控指挥，实在是已经到了食尽力竭的境地。卢某不瞒大家，这最后一仗不过也就在这一两天了，早晚是个死字，我实不愿意再连累各位父老相亲，大家……还是回去吧！”

人群中立刻又挤出来一个年轻人，朝卢象升一揖，道：“卢帅，学生杨陆凯，是广德县学里区区一个生员。然而学生也知道，与其只臂无援，立而就死，还不如移师广、顺，徐图发展。如此受制于内阁一二肖小，学生实在为卢帅感到不值得！”

“杨秀才，我记得你……”卢象升的脸上带着苦涩的笑容，似乎是想强忍住眼泪。他微微顿了顿，方道：“卢某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能移师广、顺，鞑子便能停止住烧杀抢掠吗？我不是受制于内阁，而是受制于我的良知。卢某并非圣贤，可是也不忍看到百姓受到建奴的□□。这一仗我必然要打，否则，我死也不会瞑目！”

四下里顿时多了些抽抽噎噎的哭声，混合着冀中平原特有的风声，在渐深的夜幕下听来，却仿佛比山崩地裂还要震撼。卢象升望着面前百姓们迫切、期望的眼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能对着他们深深一揖，可等到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分明已经挂满了纵横的浊泪。

先前发话的顾显见状，忙哭喊道：“卢爷，卢爷，你不可以拜我们啊！卢爷，你要是一定不肯去广、顺，那我……我这儿还有点干粮，你拿去吧！”说着，他便从背上解下一个包袱，硬塞到卢象升手里。

他这一举动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激动，百姓们争着把自己节省下来的粮食往卢象升手里送，各种各样的叫喊声此起彼伏：

“卢爷，这是一点玉米面，您就留下吧……”

“卢帅，那是我家女人蒸的馒头，给您啊……”

“这是我自家种的枣子，卢公可千万要收下啊……”

此时的场景，便连章质和杨廷麟看了也是默默垂泪。卢象升咬咬牙忍住泪水，朗声道：“大家莫急，听卢某一言！卢某原来在大名任上，都不曾要过百姓的一钱一米，但是今日，我卢某便破例收下诸位父老的东西！我卢象升无德无能，只能来生做牛做马报答各位了！”说着竟然便要跪下，几个站在前面的人忙冲上去扶他。然而卢象升却是轻轻推开了那些人，低声道：“让卢某磕了这三个头吧，也算是卢某的最后一点心意！”

冲上去的人相对看了一眼，终于默默地退开了，便让卢象升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头。围观的百姓们也没有谁带头，竟也都在浓重的夜色中齐刷刷地跪了下去，还了三叩首的大礼。平原上北风呼啸，寒意彻骨，然而却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许久，卢象升支撑着章、杨的手缓缓站直，面对百姓道：“父老乡亲们，天色已晚，你们把手里的东西放在门边，就各自回去吧，不必再在这野地里受风吹雪打之苦了。”

百姓们相互一看，却不知为何没有人移步。章质知道卢象升的身体是越来越差，本来就吐过血，再加上饥饿，实在是不能再劳累了，于是便上前一步，道：“父老们，卢帅已经领你们的情了，你们请回吧。卢帅身体不好，还要静养才行！”

终于开始有人移动了，人们一个个排着队将手中的干粮米面放在辕门边，方稀稀疏疏地离去。直过了大半个时辰，人才基本走完，只剩下顾显和杨陆凯两人没有移步。卢象升在杨廷麟的扶持下走过去，道：“二位还有什么指教么？”

顾显道：“卢爷，我们不回去了，留下来跟大家一起打鞑子！”

杨陆凯也道：“正是如此，卢帅还请不要阻拦我们一片报国之心才好。”

卢象升长叹了口气，微微点头，道：“好吧。”他抬头望了望远处的黑暗，只感觉到北风吹过他的肌肤，然而一阵温暖却在心中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