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孤军（二）（1 / 1）
几天后，皇上才下了第二道圣旨，叫卢象升不用去和高起潜会和了，但是要改驻德胜门外。卢象升自然知道，皇帝之所以会下这样的圣旨，一来是忌惮自己手握天雄军的重兵，二来也是杨嗣昌从中斡旋的结果。
大军再次进京驻于城外，可是，仅仅一墙之隔的京城内，却再无半点消息。卢象升心急如焚，几夜不眠不休。他身为总督，不奉旨不得离军营半步，而且更糟糕的是他那两万大军的粮饷已支持不了几日了，卢象升向内阁呈文要求发给军饷，内阁却是让他去找保定巡抚张其平要粮。卢象升又写信给张其平，却是至今未作回复。卢象升焦急万分，因此也只能叫章质潜入城中打听一二。
章质在京城除了李逊之和吴瑄外也别无朋友，但如今是非常之际，自也不愿连累他们，因此只是一人来到六部衙门前的棋盘街，找了一间最热闹的茶肆点了壶茶慢慢喝着，留神着四周人的谈话。但茶馆中人多口杂，一时却也不得要领。
这时，只见门内走近两个身着天青色圆领直裰的中年人，章质猛一看，竟然是杨廷麟和张缙彦。他连忙转过头去背对着二人，可耳朵却越发竖得直了。
只听张、杨二人找了位子坐下，叫了茶和点心，张缙彦便道：“伯祥前日之疏，可谓深得士心，缙彦佩服！我还记得伯祥疏中名句——‘南仲在内，李纲无功；潜善秉成，宗泽殒恨。国有若人，非封疆福’①，可是把杨嗣昌那老东西骂了个狗血淋头啊！痛快！”
杨廷麟却只淡淡地道：“过奖过奖，若是杨某的奏疏真的有用，只怕我也不会被改成兵部职方郎，去卢九老营中赞画主事了。”
张缙彦却笑道：“伯祥自诩知兵，此去卢帅营中不是正好得施所长么？”
杨廷麟呷了口茶，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和你张坦公是什么关系，你还用得着揶揄我么？若真有你说得那么风光，你为什么不上疏？”
张缙彦顿时一窘，讷讷地道：“我不是正要上嘛……”
“行了，此时是非常之时，说这些也没有用。你瞧，内阁首辅刘宇亮本来是想要出京督查军情的，结果皇上一急，竟然要革了卢帅的职让刘宇亮代，可把那刘宇亮吓得啊……”杨廷麟漫不经心地说着，倒是章质赫然一惊，忙仔细听去。
只听张缙彦接口道：“不过杨嗣昌这回倒也算干了件好事，是他对皇上说临阵易将乃兵家大忌，首辅自可行督查之权，要代替卢九老倒也不用了，还是让他戴罪立功的好。”
章质听到这里才舒了口气，谁知又听杨廷麟冷笑道：“什么戴罪立功？还不是杨嗣昌自己妒忌卢帅手握兵权，才让高起潜处处掣肘于他？否则以卢帅的才华，又怎能坐失州县十二三处呢？听说卢帅手中现在还有两万兵，我看过不了多久就要被瓜分殆尽了。我这个兵部职方郎这回去卢帅军中，根本就是去给他们背黑锅的！”
“早知如此，伯祥你又何必上本？卢九老又不是你什么人，你何苦为他出头？”张缙彦眼珠一转，忽然想到了一事，诡秘地道：“前头工科都给事中范淑泰弹劾杨嗣昌主和，暴得大名。你莫非是看他动了，才接着动的？否则以你杨伯祥一贯老成持重，这回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杨廷麟脸色一沉，便把手上的茶碗“咚”地一声搁在了桌上，正色道：“坦公，你用不着说这种话刺我，若论审时度势，见风使舵，谁比得上你？上回申素园约你一同弹劾杨嗣昌夺情，你便托病爽约。今日之事，我料你也不会上本，所以根本不和你说。去卢帅军中，这本不是什么好事，用不着你和我一道同甘共苦！”
这一番话说的张缙彦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心中恼羞成怒，只是身处闹市不便发作，只得低头喝茶掩饰尴尬之意。杨廷麟也看出今日是谈不成什么了，当下一放茶碗，便道：“我明日便要出城随军，还得回府安排家事，失陪了。”当下站起身一拱手，便扬长而去。
杨廷麟一走，章质便也丢了茶钱，转身出了茶肆。回到军营中，他将这些话一一和卢象升说了，卢象升却只是默默摇头不语。章质从未见过卢象升如此颓丧，心中暗惊，正要劝说几句，却见卢象升已抬起头来，一指大案道：“那儿有内阁对于我一再要求发饷的回文，子文自己看吧。”
章质忙过去打开一看，却见回文上赫然写着：“尔屡以缺饷为名，迁延城外，前日敢战之言乃沽名欺众耶？暂罢尔兵部尚书衔，以侍郎衔仍任总督，戴罪立功。且近闻云、晋不稳，特著宣府巡抚陈新甲暂摄尔宣大军二万，会同大同总兵王朴防于西路。尔自率精兵五千，从涿州进保定，与北兵会战于庆都，必使万无一失！”。
章质颤抖着放下手中的奏折，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一下子跪倒在卢象升面前，颤声道：“卢帅，他们只给你五千兵马，那是要害死你啊……”
卢象升俯身把他扶起，道：“子文，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何必如此？”
章质双眼发红，激动地叫道：“卢帅，他们一个个恨不得吃了你啊！那杨嗣昌、高起潜，他们根本就是在拿个人私利与江山社稷开玩笑！如今我们要粮没粮，要钱没钱，唯一可以倚靠的两万军队又被他们瓜分。卢帅，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卢象升见章质仍是如此激动，不禁一拂衣袖，严声道：“子文，不许你如此动摇军心！我们还有五千兵马，我们还可以一战啊！”
章质已是泪水纵横，紧紧握住卢象升的手，叫道：“可是这五千兵马如何敌得过鞑子的几万铁骑？”
“如何敌不过？我卢象升是大明好男儿，纵然只有我孤身一人，也断断不会让那些鞑子蛮夷欺负到我们头上！”他反过来抓住章质的手，道，“子文，我知道你是为我不平，但如今不平已是无用，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誓死一战。子文，你愿意陪我这最后一程么？”
章质已知卢象升是抱了必死之心，然而时事如此，他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只是含泪一揖，道：“章质愿与卢帅共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