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孤军(一)(1 / 1)
天已微明,章质冲出重围,和杨国柱、虎大威合兵一处。这一仗,虽然杨国柱手下的五百死士死伤殆尽,但是虎大威却是打了一个大大的胜仗。清军大概是被打怕了,见着明军撤退竟也不追击,明军便得以从容而退。
见得清军已远,杨国柱首先长叹了一口气,笑道:“什么岳讬、多尔衮,也不过如此嘛。”
虎大威却是不以为然,道:“那是他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杨国柱却哈哈大笑,露出一口黄牙,用鞭稍一指前方的一片树林,道:“过了那儿,咱们可就真安全了。”
章质倒是没受太重的伤,只是觉得筋疲力尽,本也懒得讲话,然而听得杨国柱这话,却也抬头一望前方,却是一片黑压压的林子,不禁一凛,问道:“杨将军,那里是什么地界?”
杨国柱道:“那是孙堠。”
“孙堠?”虎大威疑道,“那不就是陈国威屯兵的地方?”
章质却是疑心重重,总觉得昨晚赢得太过容易,于是便道:“如今秋高气爽,天气干燥,要是敌人在那片树林里设伏,用火攻怎么办?”
杨国柱马鞭虚挽了一个鞭花,得意地道:“鞑子哪还有力量在那里设伏?我说你们读书人就是心眼多,我老杨可不喜欢。”
章质却摇头道:“杨将军,你主意到了吗,刚才的混战中,我们只看到了岳讬的红旗部队,却不知多尔衮的白旗到哪里去了。”
“这……”方才杨国柱杀得兴起,哪里还能注意到敌人的盔甲旗帜的颜色?此时一回想,却觉的确如此。他不愿在晚辈面前自承疏失,便狡辩道:“这里离陈国威的营地那么近,若是出了事便招呼他一声,也不一定会输!”
“难说!”章质顶了他一句,道:“陈国威部如今在高起潜手上,要是高起潜不发令,他也出不了兵!”
“那老阉狗?哼!”虎大威却是漫不经心地插了一句,显然未把高起潜放在眼里。章质见他俩如此托大,也不便再多说,只是勒着缰绳,跟着大部队一路小跑向林子中穿去。
此时明军人数尚有两千,然而经过了昨晚的恶战,俱是又累又饿。偏生树林里阴暗得很,此时已是深秋,清晨阴寒刺骨,许多将士竟都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
突然,有个小兵指着昏暗的前方,叫道:“你们看,那是什么?”杨国柱和虎大威不约而同地纵马上前,顺着那小兵手指的方向看去,隐隐约约的似乎是有些旗帜,却又看不清楚。杨国柱揉揉眼,便命道:“点火把!”
章质一惊,忙拍马过去叫道:“且慢,敌在暗我在明,点火岂不是暴露我们的所在?”
杨国柱哪里理会章质,不由分说地接过随从手中的火把点上了,举起猿臂向前方照去。章质心中一沉,下意识便握住了刀。果然,只在刹那间,满山遍野的白色旗帜拔地而起,羽箭向急风暴雨般打向林中的明军。明军大胜之后猝然遇袭,转瞬阵脚大乱,士兵顿时慌不择路四处奔逃,转眼乱作一片。
章质眼见事情要糟,忙挥刀砍翻了几个试图逃跑的士兵,高声叫道:“胜败在此一举,冲啊!”只是箭网密布,要冲出去已是极难,更糟糕的是火器弹药在战场上几乎已经打完,如今手中只有刀剑而已。虽然章质努力维持军队的阵型,但还是不能遏制士兵们油然而生的恐惧之情。
很快,清兵的箭雨渐渐稀了下来,然而一股浓烈的烟味却扑鼻而来。杨国柱冲着章质大叫:“都是你这小子乌鸦嘴,鞑子真要放火啦!”果然,便见树林深处渐渐亮了起来,浓烈的烟熏为夹杂的火气的炙烤直逼过来,速度竟是快得惊人,似乎是清军实现在树林里洒了油或是酒一类的东西。跟在烈焰之后到来的,便是多尔衮手下两白旗的军队,虽然人数不多,但仗着地形、羽箭、火焰三重威力,竟是所向披靡。
杨国柱一抹被烟熏得疼痛非常的眼睛,大叫:“快向孙堠撤退!”可是现场一片烟熏火燎,哪里还能辨认的出方向?明军被射死的、被烧死的、被熏死的、还有互相践踏而死的人数,几乎每一刹那都再以一个恐怖的速度上升。
浓烟滚滚里,除了各种各样的惨叫声,还有一些声音也格外的响亮:
“该死的陈国威,隔着这么些路竟然不来救援,我操他十八代祖宗……”
“孙堠?去了孙堠又怎么样?高起潜那老阉狗恐怕连门都不让我们进……”
“卢帅啊,你老怎么就任凭那姓高的把陈国威的兵分去了呀……”
一场混战,直烧得小树林夷为平地才算停止。清军反败为胜,赢了这场漂亮的伏击站,便也不再追亡逐北,自整兵回营地去了。在离孙堠不到十里的地方,明军惨败,而高起潜、陈国威手握重兵,却未发一兵一卒相救!
涿州大营内,杨国柱单膝跪在卢象升的大案前,垂首道:“我军杀敌两千有余,自伤一千六七百人,双方杀伤相当。”
卢象升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这些话,便一扬手道:“知道了,你们下去休息吧。”
“可是……”杨国柱一下子跳了起来,道:“若不是高起潜和陈国威坐视不救,我们又怎会如此惨败?”
“我说我已经知道了!”卢象升重重吐出一句话,只是摆了摆手让众人退下。然而,只片刻间,他又开口了,叫道:“子文留下!”
章质停了步,答声是,便走到卢象升案前,问道:“卢帅又何吩咐?”
“准备笔墨纸砚,替我拟疏,我要分兵!”
章质一奇,道:“卢帅是什么意思?”
“既然高起潜不愿和我合作,那我又何必非指着他不可?我手下的宣、云、晋三镇兵力足有两万,让高起潜自领他那四万关宁兵去,也省得我处处受他掣肘!”
章质立刻摇头道:“那四万关宁兵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把这么大一支军队推给那他,不就是削弱自己实力么?”
卢象升惨然一笑,道:“我主动削弱实力和被高起潜削弱实力,又有什么区别?便是死,我也不能死在那刑余之人的手下。”
章质也觉言之有理,便拿了笔墨来拟疏草,口中却道:“杨嗣昌会同意么?”
卢象升眉一挑,道:“杨嗣昌倒不可虑,他受主和的名声所累,此时必然要竭力撇清。怕的便是高起潜一班小人……”
“高起潜!又是高起潜!”章质恨恨地一拍桌子,叫道,“卢帅,我章质虽不善于千军万马的冲杀,但是要杀一个小小的阉狗,还是易如反掌!只要卢帅一个令下,我便即刻提了他的头来见你。然后我自去衙门自首,决不会牵连到你!”
卢象升一凛,立刻叫道:“胡说!高起潜乃是代圣上监军,如何可以轻动!况我卢象升束发受教几十载,只知忠孝,不闻有他!你怂恿我杀监军,那与怂恿我造反何异?”
章质自知卢象升不会同意他的意见,可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步,叫道:“卢帅这又是何苦?卢帅提兵苦战于野,那皇帝在九重深宫中又如何会知?再加上小人挑拨离间,动辄含沙而射,四海之内可有一人知卢帅苦衷?”他说到激动之处,竟然声嘶力竭,目中含泪。
然而卢象升却是眼一横,突然喝道:“章质,你在中军帐中大哗,口吐如此悖逆之语,该当何罪?来人,拖下去,重打五十军棍!”
立刻有两个士兵走入帐内,一边一个挽住章质的手便往下拖,章质不敢挣扎,可口中仍旧大叫:“卢帅,如今文官爱钱,武官怕死,你又何苦受制于那些肖小之辈呢……”
卢象升咬咬牙,别过头去不去看他,可是眼眶中的泪水却已夺眶而出。
章质挨了五十军棍,行动不便,只好整日在自己的营帐中养伤,可是这却不妨碍他知道各种消息:皇上果然下旨,同意卢象升的分兵之请,以卢象升率天雄军两万驻昌平,高起潜率关宁军四万驻通州。
听得天雄军要移驻昌平的消息,章质却不知是喜还是愁。他当然知道这两万军队是卢象升的全部家底,人数虽不多,但却是精锐中的精锐。然而卢象升以善于长途奔袭出名,在京畿却是难以施展所长。更可悲的是,卢象升虽然名为“总督天下兵马”,但实际上除了他那点老本,谁的军队也调动不了。
移防前,卢象升在校场齐集他那两万军队,誓师进发。章质却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他只是看到站在将台上的那个穿着白色深衣、一脸斯文的中年人淋漓慷慨,涕泣如雨。秋雨霖霪,一下一下打在章质心头,分明是凉凉的雨丝,却让章质觉得每一下都像是烙铁一样滚烫。不过三个月光景,卢象升竟像老了十岁,原来白皙的脸庞上已布满了风尘之色,两鬓也现出白发,而眉宇间除了那股永远掩饰不去的忧郁,还有一股深深的悲凉和倦怠。章质突然想,这还像是个未至四十岁的人么?
突然,辕门外传来一阵銮铃声,三骑竟飞驰而至,当头一个穿着红色内侍服色的人高声叫道:“圣旨到,兵部尚书、宣大总督卢象升接旨!”
卢象升一惊,心里便是发凉,忙命道:“开辕门,请中使到将台宣旨!”
很快,宣旨的宦官和两个锦衣卫校尉被请到将台上,卢象升跪下接旨,微雨中,便只听得宦官的公鸭嗓抑扬顿挫地道:“上谕:着兵部尚书、宣大总督卢象升不许分兵,速往通州,就监于高起潜。钦此!”
所有人都是惊愕万分,哪里能想到圣旨的内容竟是将前次的分兵之旨全盘推翻?卢象升的脸顿时惨白,面对着宦官那一再催促接旨的声音,他竟跪在雨地里一动不动。那太监也是一惊,冷冷地道:“卢象升,你要抗旨么?”
卢象升缓缓站起身,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回公公,卢某不敢抗旨。只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还请公公回去转告皇上,就说我卢象升不能与高起潜合兵了!”
此言一出,台下的将士们顿时目瞪口呆,要不是碍着这是誓师大典,顿时便要喧哗起来。在他们的印象中,卢象升是恪守皇命的儒将,他怎么会突然间说出这种不是抗旨,却胜似抗旨的话来?唯有章质在心中暗叫一声好,此时的卢象升,方才有了几分大将之风!
目送着中使和锦衣卫校尉的离去,卢象升方才转头向三军,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