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豪杰(三)(1 / 1)
卢象升!
他就是和洪承畴、孙传庭齐名的宣大总督,前任的中原五省总理大臣卢象升!
是他甫一上任便一改官军在中原剿匪时节节败退的惨状,带领出一支善于奔袭、野战的“天雄军”,扫荡群雄,威震河朔!
是他配合杨嗣昌提出的“十面张网”政策,几乎将中原的流寇扫除殆尽!
是他驻守西北要塞,给予了在崇祯九年入侵的清军狠狠一击!
章质早就听说卢象升文武双全,有古豪杰遗风,怎能想到他竟然就这样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长歌当哭,拔剑起舞?
卢象升收了剑又要坐回章质身边,可章质哪里还敢跟他平起平坐,忙站起身来深深一揖,道:“小子不知卢帅驾到,多有失礼,请卢帅责罚!”
卢象升却只是淡淡一扬手,便道:“罢了。”他顿了顿,苦笑道:“我便知你一旦知道了我的身份,就不可能与我倾心交谈了。”
章质压低脑袋,道:“早知卢帅军中最重阶级之法,小子一介火头军,如何敢冒犯卢帅?”
卢象升目光炯炯直视着章质,道:“我瞧你言谈举止都不似普通士兵,你叫什么名字?如何会来做火头军的?”
章质道:“小子章质,是因罪军流来阳和的。”
卢象升眼中立刻闪过一道精光,沉声道:“你就是那个和方一藻、高起潜他们一起潜通建州议和的章质?”
章质听他言语不善,突然想到自己刚来时便听说卢象升最恨议和,不觉心中有些惴惴。然而卢象升却并未发作,伸手虚按一下,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坐了,方道:“这军中人人都知道我最恨议和,你倒敢当着我的面提起!”
章质却摇首道:“如今议和已经破裂,也不用多说了。”
“我自然知道杨嗣昌所谓的‘攘内必先安外’自有道理,只是事情未到迫不得已,他如何便能起了议和的念头?何况建奴的议和有几分实情也说不准,若以为议和便能一劳永逸,那便大错特错了。”卢象升沉声道。
章质想了想,便道:“学生明白卢帅的意思。皇太极放出和议的口风,不过是想找借口南侵。建奴已是发话,一旦和议破裂,今秋九月必会率军南侵,算日子,也不过一两个月了……”
卢象升摇头叹道:“蓟辽总督吴阿衡、蓟镇总监邓希诏、分监孙茂林、墙子岭总兵吴国俊……此辈无一不是酒囊饭袋,叫我如何指望得上?”
章质见他随和平易,心里便也没了上下级的界限,便接口道:“卢帅是宣大总督,就算节制不了吴阿衡,那吴国俊不过一个总兵,难道他也敢不听你的?”
卢象升苦笑道:“自古以来,未有权臣受制于内而大将可建功于外者。”
“是杨嗣昌?”章质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便试探着问道。
卢象升缓缓点了点头,也没有言语。章质忽然大着胆子问道:“听说杨嗣昌逼卢帅夺情任职,有这回事么?”
卢象升却淡淡一笑,道:“有。不过说什么逼迫,却是言过其实。”他坐直了身子,深不见底的眼睛望着远方的草原,低声道:“如今大明能抽得出的军力,也只有我这天雄军了。崇祯九年,皇上把我从中原调到宣府抵抗建奴,已是给了流寇以喘息之机。如今中原局势不明,熊文灿囿于抚局,苦苦和张献忠纠缠;洪亨九和孙白谷①追击李自成,也一直未有太大的成效。若我再丁忧,那么皇上就必然要调洪、孙入卫京师。如此一来,中原局势便就越发危殆了。这一点,皇上知道,杨嗣昌知道,我自己也明白。所以,我不能走!”他虽然说得斩钉截铁,然而眉宇间的忧郁之色却越发浓了。
章质却早对杨嗣昌有了成见,冷冷道:“卢帅何必帮他说话?他不过也就是个庸才罢了。”
然而卢象升却缓缓摇头,道:“平心而论,杨嗣昌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章质道:“卢帅是指他的‘十面张网’之法么?”
卢象升淡淡笑道:“十面张网么?呵,以陕西、河南、湖广、凤阳为四正,延绥、陕西、山东、应天、江西、四川为六隅。督臣、理臣随敌剿杀,各省巡抚四面合围,以成网罗之势。这的确是万全之策,只是花钱太多,无异于寅吃卯粮,剜肉补疮!”
章质点头称是,道:“原来已经有辽饷、剿饷了,如今再来一个练饷②,真不知道杨嗣昌还能从老百姓身上刮出多少油水来。”
卢象升无奈摇头,便站了起来,笑道:“好了,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去了。”待章质站起身来,卢象升才道:“你想不想来给我当个参议?”
章质一愣,突然醒悟了过来,连连点头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卢象升顿时哈哈大笑,颇为满意地一拍章质的肩膀,然后回身牵了马转身离去。一时间,豪迈的笑声笼盖了泛黄的秋草,和着鹰击长空时发出的长啸声,直遏天云。
九月鹰飞,正是狩猎的时节。
秋夜本是寂静的,然而密云的蓟镇镇守太监府邸内却是一片喧哗之声,原来今日乃是总监邓希诏的生日。邓公公大宴宾客,连蓟辽总督吴阿衡、墙子岭总兵吴国俊这样威武一方的封疆大吏也赏脸到席了。席上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琼酿玉液,摆的是时鲜果品。更有那妖童美酒,媛女清歌,觥筹交错,杯盘纵横,正是这世上最销魂的所在。
吴国俊已是醉眼迷离,要不是有两个二八佳人扶着,早就倒下了。他大着舌头,高高捧起玉杯,对邓希诏道:“邓公公,今儿是你千秋高寿的好日子,定要喝满一百杯,就是……就是取个长命百岁的彩头……邓公公,喝!”
邓希诏吃吃笑道:“好娃儿,当真会说话,喝!”
他正攀着吴国俊的手伸脖子去够那酒杯,吴阿衡却也已捧起酒杯,连连叫道:“公公只喝吴国俊的,却不喝我的,莫非是看不起我不成?不行不行,我这一百杯也要干了!”
邓希诏连连点头,却歪过脑袋,先叼了吴阿衡的酒杯,一仰脖子,一饮而尽,一甩脖子将杯子摔得粉碎,大笑道:“好酒!好酒!”
突然,厅堂前的珠帘掀开了,进来了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满面惶急地道:“三位老爷,出大事啦!建奴……建奴从墙子岭打进来啦!”
“墙子岭?”吴国俊只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却不知道是在哪里听过,只混混沌沌地道:“不知道,不管他!”
邓希诏却是尚有几分清醒,已然知道事情不对,忙一捅吴国俊的腰眼,大声道:“吴将军,醒醒吧,墙子岭是你的防区啊!”
吴国俊一听这话,便一拍桌子,醉笑着离席,跌跌撞撞地走向厅口,向那亲兵道:“走,他奶奶的,什么剑奴刀奴的,带上爷的紫金八卦刀,爷会会他去!”那亲兵见他走得七跌八冲,忙扶住他往外走去。厅里吴阿衡还在没命介地喝酒,邓希诏忙把他的酒杯夺开,叫道:“我的爷爷,建奴打进来啦!”
吴阿衡大笑道:“没……没事,有国俊去了……公公只管边喝边等国俊的捷报便是了!”
邓希诏原也是个混人,眼见吴阿衡这个“现管”都不在乎,自己一个镇守太监还急什么?索性放下心来,端起酒杯,道:“有你这句话我便安心了,再喝再喝!”
后半夜的三更时分,密云的镇守太监府里终于恢复了宁静,所有人醉得醉、睡得睡,早就没有了动静。然而这时,一群马摘铃、人衔枚的辫子兵却突然出现在衙门前,为首的人一身红色盔甲,冷冷地用满语简短地命令了两句:“进攻!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