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奇谈(二)(1 / 1)
两人到了附近的一家茶馆寻了雅座坐下,李逊之才道:“昨日也没空与你细谈,如今见你精通昆腔,想来也是世家子弟出身吧?”
章质笑道:“我父亲是从商的,哪里比得上令尊诗礼传家。”
李逊之淡淡摇头道:“诗礼传家不一定好,从商也不一定差。孔门弟子,子贡便是商人,太史公也有《货殖列传》。要是没有商人,恐怕多少诗礼传家的人都得饿死。”
章质只觉今日所听尽皆闻所未闻的东西。大明重文轻武,重农轻商,如章质父亲章继宁这般家财万贯,可到了“耕读传家”的祖堂跟前还是抬不起头来。所以即使富庶如宁远章氏,也还是一心想让两个儿子在科场上搏个正经的出身。
李逊之见章质沉思,又道:“依我说,如今朝廷整日加派粮饷,国用仍是不敷。我瞧着倒是该加强货物运转,多跟南洋人、泰西①人做生意。听说泰西有什么佛朗机国,还有意大里亚诸国,举国都是商人,富庶非常。若能广开海路,何愁粮饷匮乏?”
他说着说着,便注意到章质双目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模样甚是吓人。他不禁讶然道:“章兄,你怎么了?”话一出口,才猛然意识到是自己所说的内容太过冒昧,忙自嘲地一笑,道:“章兄莫非觉得小弟开口钱闭口利,不似书生,对么?”
章质自然不好说什么,只得道:“在下只觉得李兄所说实是骇人听闻。那意大里亚我也听过,万历年间不是还有个叫利……利玛窦的洋和尚来中原么!洋人的长相如鬼一般,又不通礼仪教化,我们是□□上国,怎么反倒要去学他们?”
李逊之微微一笑道:“以前我与你的想法也是一般,这几年来见识得多了,才知道世界之大,不可穷尽。我见过利玛窦带来《坤舆全图》,才知原来在西域以西,还有更加广大的土地。如那意大里亚人善于经商,而佛朗机人则善于制造枪炮,又精通算学,都极厉害。”
章质插口道:“这我知道,宁远城上就有,如今连建奴都在想法子仿造了。”
李逊之点头道:“是了,你知道崇祯五年因登莱兵变被杀的那个巡抚孙元化吗?他便是研究泰西枪炮的大家,他写的那本《西法神机》便讲得很有道理。”
“孙元化弹压不住登莱的孔有德、尚可喜,使得他们兵变叛逃往建州,至今为祸不浅。他写的书……会很有道理?”章质自是熟知孙元化之事,只是却不想李逊之竟对他如此推崇,便斟酌着迟疑发问。
李逊之却笑道:“打仗之事,哪里是人人都会的?孙元化不过是个文人,你自然不能强求他来做虞允文、辛稼轩!”
章质虽然口中称是,心中却不以为然。他不愿再顺着这个话题谈下去,便道:“听说杨大司马要夺情入阁,李兄知道么?”
李逊之点头道:“昨日下午,工科给事中何楷已把弹章递上去了。”
“那你觉得此人为人如何?”章质试探着地问道。
李逊之却似乎对此意兴寥寥,只懒洋洋地道:“提他做什么?我只是在京师当了一年的庶吉士,又不管事,哪里晓得这些大僚们的好歹?最不济和他老子杨鹤一样,是个志大才疏的主儿罢了。”他忽然又拉住章质的手道:“你可想看孙元化的书?”
章质顿时一愣,道:“只怕……只怕我是看不懂的。”
李逊之不禁大笑,拍了拍章质的手,道:“怕什么?我带你去看!”说着丢下茶钱,拉了章质便走。章质只觉这李逊之为人热情得古怪,可他天生也不是循规蹈矩之辈,好奇心既起,便也乐意看个究竟。
李逊之带着他穿街过巷,来到一家书肆门口,看那招牌却是一笔极飘逸的米字:“梅心书斋”,自是取于宋末翁森的名句“读书之乐何处寻?数点梅花天地心”。李逊之似是对这家店子极熟,拉了章质进店,只和掌柜的打个招呼便直入后堂,大声叫道:“璧卿,你在吗?”
章质见他举动雀跃如孩子一般,不禁暗笑。这时后堂的门帘掀开,走进一个穿着月白水墨绣竹纹直裰,戴着同色方巾的青年。他年纪比章、李略大几岁,见到有生客来,忙快步走过去,向章质一揖,道:“在下吴瑄,未知二位远来,千万恕罪!”
章质刚和他通了姓名,李逊之便道:“璧卿,孙元化的《西法神机》还有吗?”
吴瑄抬头看了章质一眼,眼中微微流过一丝奇色,但也只是淡淡一点头,才向李逊之道:“那些书平日里也卖不出去,自然还有的是。”
李逊之连连点头道:“有就是了!璧卿,你把徐文定公和利玛窦合译的《几何原本》、赵士祯的《神器谱》、王钲的《新制诸器图说》也各给他一函。”
章质听他一口气报出这么多书名,忙谢道:“这些书已是足够了,我并无西学底子,只怕看起来吃力。”
李逊之以为他还在谦虚,又要出言相劝,反倒是那吴瑄微笑道:“士谦,你如今亦是翰院清贵了,如何做事还这般莽撞?依我看,只把《几何原本》的六卷给这位公子,孙元化、赵士祯的书慢慢再看也是不迟。”
李逊之虽觉吴瑄这话说得有理,然而扫兴之意却是跃然脸上,便硬拉着章质又选了一些书。章质见吴瑄的书肆地方虽不大,种类却是齐全,除了司空见惯的艾南英、陈际泰的八股选本之外,还有诸般笔记杂录、志怪小说。辽东文风不胜,以往章质想要看书还需托人到中原去买,此刻见到这许多有趣的书,竟有大开眼界之感。
他四处浏览,便找到了一套以前久寻不到的宋人笔记,心中甚是满意,忽见又书架角落里放着一函李贽的《焚书》,登时皱起眉头,下意识便回望了一下四周。吴瑄却似早已看出章质的心思,微笑道:“李卓吾的书,我这里还有《续焚书》、《初潭集》,何心隐的书也有,章兄若是喜欢,一并拿去便是。”
章质见他面色如常,忍不住低声道:“这是禁/书。”
“雪夜围炉读禁/书,为人生至大幸福!”吴瑄饶有趣味地一笑,道,“章兄没有看过么?”
章质想了想,便拿起《焚书》来翻了几页,却见其中一页上写着:“天下无一人不生知,无一物不生知,亦无一刻不生知者,但自不知耳,然又未尝不可使之知也。②”章质不禁大奇,然而惊讶过后,却又隐隐觉得这话搔到了自己的痒处,忙又翻了几页,却见书上又写着“耕稼陶渔之人即无不可取,则千圣万贤之善,独不可取乎?又何必专门学孔子而后为正脉也③”。这一下章质更是吃惊不小。他虽非道学中人,但从小也读惯了四书五经,此时见到有人竟说“不必专学孔子而后为正脉”,如何会不惊惧?
他心中一颤,便要紧紧合上书,似乎是生怕书中跑出个怪物来把他吃了。然而惊讶过后,却又隐隐觉得这话搔到了自己的痒处,一时心中又痒又涩,却不知是什么滋味。吴瑄见状一笑,便稳稳伸出手来在他面前一拦,笑道:“这书算添头,我送你的,拿回去慢慢看不急。”他看了看正在别处瞎逛的李逊之,嘴角一扬,道:“李士谦只以为格物之学便是天下最大的学问了,却不知道最大的学问在这里!”说着便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章质似有所悟,良久才道:“吴公子,李卓吾的书,请每样给我一函。”
吴瑄会意,微笑点头。那边李逊之却不耐烦了,又说要带着章质去京城各处游玩,章质却担心杨嗣昌再次找来,不便久留居所,所以婉言谢绝,只带着厚厚一包书回了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