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入京(1 / 1)
宁远章家是大族,以往门前总是车水马龙、宾客不断。然而今日远远一见,便见大门紧闭,门前空地上半个人也没有。两侧围墙显然刚刚粉刷过,尚有浅浅痕迹印出来,不知以前被人画了什么上去。
章质见左右无人,悄悄掩上去敲响门环。过了许久才有人出来开门,门房一见外头是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正要大骂晦气,冷不防却被来人一把攥住,低声诉道:“我是大爷呀!”
那门房吃了一惊,细细打量章质,这才认出,不觉又惊又疑,只道:“大爷,你真是回来了啊?老爷发了话,不许你再踏进家门一步,谁要胆敢放你进去,就打断谁的腿!”
章质急道:“我是冤枉的!我没有投敌,你们别听人瞎说!”
那门房苦着脸道:“大少爷,你就别为难小人啦。前日里老爷已经集合家人开了祠堂,将你开革出章氏一族。小人真是不敢放你进去啊!”
章质大惊,不觉呆住,道:“怎么会这样?我爹爹难道连我也不肯相信?”
门房连连摇头道:“小人不知,小人不知。”只是他毕竟不敢得罪少主子,想了想又半讨好地道:“大爷若真是想回来,可别光天化日之下叫小人难做。今夜三更,小人为你留着后门,你悄悄进来。不过可……可千万别说是小人做的!”
章质心乱如麻,只得挥了挥手,掉头就走。门房一脸讪讪,也不敢出言挽留,忙不迭地关了大门。章质无处可去,在街上游逛到深夜,才摸到自家宅院后门,轻轻一推,见那小门果然开着。他蹑手蹑脚沿着抄手游廊绕到前院,已是靠近父亲章继宁的书房。
只见房里灯火荧荧,里面传来噼噼啪啪地珠算之声,章质扒在窗边,舔出洞来向内张望。只见章继宁坐在软塌里,身上盖着被子,头发白了大半,脸上的肌肉微微有些抽搐而扭曲,显是中风未愈。靠墙的桌边坐着一个正在打算盘的少年,穿着竹青色云纹细葛布交领直裰,不掩一脸少年青涩之气,正是二弟章素。
一会儿,却听屋子算盘声停了,章素的声音道:“爹,三月份的帐清了。”
章继宁的声音隔了许久才传出,但亦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而已。
章素似乎也迟疑了一下,才道:“爹,不知道大哥会不会回来?”
“记住,以后不许在人前叫他大哥!”章继宁口齿已有几分不清,听来浑浊不堪,那份怒意却是清清楚楚,毫不因中风体弱而减弱半分。章素嚅嗫了半天,才道出了一个“是”字。他低下头去摆弄毛笔,过了片刻却又抬头问道:“爹爹,你真的信么?”
窗外的章质的心一刹那也揪紧了,只听章继宁徐徐道:“你还小,终究不懂得这里面的事。我信不信他,已是不重要了。关键是别人不信他,我便是想帮,也无能为力。你那两个叔公,口口声声说是奉了山东祖堂之命来的。历城章氏耕读传家,我们这一支却为求富贵来到辽东,本来就被视为叛徒,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唉,祖上恩仇如此,你我也无能为力。”
门外的章质听得一清二楚,只得苦笑一声,心中却略微好受了些。他知道父亲在族中难做,许多事不能求全责备。恍惚间只听章继宁吩咐小儿子道:“扶我起来,回房去!”章质忙将身子向书房边上的假山边一隐。只见书房的灯一疟憧耍患滤鼗夯翰笞挪铰孽珲堑母盖滓徊讲阶叱隼矗蜃盼允业姆较蚨ァ?lt;br>章质看着父亲和弟弟的身影完全消失,才又悄悄摸回了自己的房间。他不敢点燃灯火,只推开窗户,让月光洒进来。清辉满怀,心绪万千,一时也不知如何了局。他伸手摸了摸腰带里的银戒指,暗暗思量:宁远人人自危,方一藻是铁定不会相信自己的,父亲年迈病重,也不好再将他拖累进去。这口信如此重要,定不能毁于己手,倒不如直接进京,把信送给杨嗣昌去!
章质来来去去想了几遍,只觉这法子可谓万全之策,心中暗喜。他本非动辄颓丧的怯弱之辈,既已定了心思,便一定要做到。当下便拿了几件换洗衣服,又将一点碎银子包了放进袖中。想了想,又展开纸,借着四月弦月发出的昏昏然的光,来将自己这半个月的行踪细细写了,放在桌上,这才从原路出了后门,快步离去。
一路南下入关,不日便已到了天子脚下。他先前来往京城的次数也不少,但多是随家人办事,也来不及细逛。此时正当初夏,从朝阳门进城,沿着大街一路走来,路边已是热闹非凡,两旁店铺林立,米铺、药铺、绸缎庄、吃食店、估衣铺,当铺甚至还有棺材铺,五行八作一应俱全。更有那临时支起的小摊子,卖旧书的、卖古董的、卖大力丸的、卖各式小玩意儿的,还有那卖时令的榆钱糕、玫瑰饼、藤萝饼、凉炒面的,俱都热气腾腾,引人垂涎。
章质一路向人打听了杨嗣昌的府邸,匆匆赶去。不料门房却说杨嗣昌进宫去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章质也不知那门房说的是真是假,只好先在杨家附近的柳巷胡同里找了家小客栈住了,慢慢再等时机。
在客栈用过茶点,章质便见行人香车纷纷往西而去,向人一打听,才知一到四月,万寿寺就会向游人开放,尤其当浴佛节前后,更为热闹。这万寿寺乃是本朝神宗之母孝定李太后所捐,便在西直门外六七里。此时既见不着杨嗣昌,也只能就近玩赏一番,顺便去探探京城人的口风,瞧瞧能不能寻着见杨嗣昌的法门。
那万寿寺的山门在广源闸之西,游人甚多,绿女红男,联蹁道路。柳风麦浪,足以涤荡襟怀,却也不见的有什么出奇的景致,倒是路边唱曲儿买解的不少,大是热闹。章质随着人流经过钟鼓楼、天王殿,又到了殿后的万寿阁、禅堂,游人已是慢慢少了。
环顾四周,却见一边的观音阁里三三五五坐满了人,各自聊天喝茶。章质走进阁中,便听有人说道:“……张献忠此时正驻于湖广谷城,听闻当年曾与他有救命之恩的宿将陈洪范在军中,便派人带了美女珍宝去见他,希望向熊文灿请降。”
章质一听“湖广谷城”几个字,忽想起沈流光兄妹也是谷城人,心中一动,便偱声看去,见是三个三四十岁、书生打扮的人坐在一处交谈,说话的正是其中的一人。此时,却听坐在他下手的一人问道:“坦公,陈洪范对献贼有恩,这却是怎么回事?”
那被称为“坦公”的书生便道:“献贼早年曾从军,隶于总兵王威麾下,因触犯军法当死,是陈洪范出面求情的。这事军中都传遍了,难道伯祥竟然不知么?”
那“伯祥”的年纪看起来比“坦公”长几岁,口气远不如他轻佻,听到他这略带讥刺的话,也并不在意,只是淡淡笑道:“惭愧,廷麟实是不知。”
听他自承不知,那“坦公”反倒没了兴趣,端起茶碗来便咕咕地喝了大半盏。另一个年纪略轻的却拿扇子一搭他的茶盏,笑道:“坦公却何时学起那些苦力牛饮了?上好的明前,就被你糟蹋了!”
那“坦公”满不在乎地一摆手,道:“素园,区区一碗明前,看把你心疼的!这茶算我请了,还不成么?”
此言一出,三人都大笑了起来。那年长的“伯祥”最为老成,笑过之后便发现章质频频注目此处,忙站起身来向章质一揖,道:“不知这位先生有何赐教?”
章质忙还了一揖,道:“不敢,恕学生孟浪了。”他想了想,便随口捏了个谎,道,“方才听到三位提起湖北谷城,学生有一友人便住在谷城,心中悬念,是以驻足探听消息。”
那“坦公”似乎颇为热心,接口便道:“那贵友可要小心了,献贼不是易相与之辈,所过屠城略地,比闯贼李自成、曹操罗汝才还厉害三分。他留在谷城,谷城便难有太平之日。”
章质也不知这三人是什么底细,只是见他们的谈吐不离朝廷大事,猜测约莫是朝中清流。他急于打听杨嗣昌境况,想要先跟三人混熟了,便顺着他们的话题说道:“先谢过这位先生了,方才听先生说道,献贼意欲向五省军务总理熊文灿请降,那么依先生之见,这降是真是假?”
三人均是一怔,没想到章质随口便提出这么一个棘手的问题。那“伯祥”上下打量章质,见他不过二十一二年纪,举手投足间颇显英气,倒不像坏人。只是他在京城混过几年,深知厂卫的厉害。如今非是万历年间可比,若随意谈论政事颇易授人以柄,是以并不想深交。然而那“坦公”已拉着章质坐下,笑道:“还未请教先生大名台甫?”
章质道:“不敢,学生章质,草字子文,祖籍山东历城。”说着又向三人询问姓名。原来那快人快语的“坦公”名叫张缙彦,字濂源,坦公为其号,现任兵科都给事中;那老成的“伯祥”名叫杨廷麟,字伯祥,现任翰林院编修;最年轻的申佳胤号素园,现任吏部文选司主事,三个人俱是崇祯四年的进士。
那张缙彦似是对章质颇感兴趣,见他一身书生打扮,便问:“不知章兄是哪一科的?”
章质微微一窘,随即便从容地道:“学生向来懒于时文,因此至今仍是白衣。”
他这一说,张缙彦也觉得有些尴尬,忙借着喝茶掩饰了。杨廷麟却是精明人,忙岔开话头道:“方才章兄问张献忠请降是真是假,那么章兄以为呢?”
章质久在关外,对中原战事也并不如何知晓,只好斟酌着道:“学生以为朝廷对流寇屡屡有招抚之行,然一坏于杨鹤,遂有渑池渡;再坏于陈奇瑜,遂有车厢峡①。献贼乃奸狡之辈,请降恐不可轻信。”
申佳胤却插口道:“章兄可知熊公在任五省总理之前在广东巡抚任上的所为?他是招降过海盗刘香的,对招抚在行。”
张缙彦却一撇嘴,道:“献贼可不似刘香那般无能,只怕这招降悬着呢!”
杨廷麟也叹了口气,道:“我们均知招降不可信,无奈皇上就是信熊文灿,杨大司马又不肯力争,我们可如何是好?”
章质听三人提到了杨嗣昌,顿时精神一提。正要说话,却见申佳胤突然脸色一变,道:“伯祥不提杨嗣昌倒也罢了,既然提了他,申某便是来气!你们知道么,长安市上流言纷纷,说他要入阁拜相了!”
“什么?”杨、张二人都是一惊,章质却不解他们为何都如此激动起来,忙细细听去。只听张缙彦道:“杨大司马重孝在身,难道皇上要让他夺情入阁不成?”
杨廷麟斟酌道:“就算他有这个心,也未必有这个胆。本朝夺情之人,到最后不都是弄得身败名裂?别人便不说了,只消看看天顺年间的李文达公和万历年间的张江陵②,煌煌相业,都是毁在夺情上了!”
申佳胤却道:“伯祥也别跟我争,到时候看就知道了!杨嗣昌,哼哼!”
他还只是冷笑了两声,张缙彦却已坐不住了,一下子站起,朗声道:“素园,你今日给我做个见证,如果杨嗣昌果然夺情入阁,那我就不惜做崇祯朝的吴子道、赵汝师,就算被杖死在午门外,也必不能叫他践踏人伦大防!”
此言一出,申佳胤都是连声叫好,杨廷麟为人老成,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多话。章质虽不便多言,可也知道大明以孝立国,这官员夺情是最犯忌讳之事,张缙彦提到的“吴子道、赵汝师”便是万历初年因反对张居正夺情而被廷杖的清流吴中行、赵用贤。若杨嗣昌果真不顾众怒要夺情入阁,恐怕立即会引起言官们的群起攻之。
杨廷麟正看着申、张二人怒斥杨嗣昌,忽见章质静坐在一边,心念一动,便道:“章兄如何不说话?莫非阁下对杨大司马夺情有何异议不成?”
章质略一欠身,想了想道:“杨公夺情,有违孝道,自是该遭弹劾。只是如杨公去位,新换上的兵部尚书是如前任张凤翼一般的无能之辈,也非是社稷之福。学生对杨司马所知不多,但亦听说他上任以来对中原流寇实行‘十面张网’之法,大有成效,为人处事亦算得上勤恳……”
话未说完,张缙彦已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道:“勤恳?无非是琐碎而已!章兄对杨嗣昌果真是所知不多啊。”
他这么说了,章质也不好再多口,只是隐隐觉得这个张缙彦好生无礼。杨廷麟却是看出端的,一扯张缙彦的袖子,道:“坦公,你少说两句吧,章兄是客!”张缙彦这才不说话了。
场面顿时冷了下来,申、张二人低声说笑,杨廷麟自顾自地将手上的一把折扇打开合拢地玩弄,却不知在想些什么。章质眼看自己不受欢迎,正要起身告辞,忽然听身后一个中年人的声音道:“几位大爷要听曲子么?”
四人一抬头,见是一个四五十岁、穿着青布衣裳的中年人,手里拿着胡琴,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走进了阁中。那女孩十六七岁,身上穿着一件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月白底子淡蓝碎花粗布交领短袄,下面系着一条青色布裙,掩着一双半大不大的脚,头上梳着双鬟,横插着一根枣木钗儿,长得一脸清秀明净,虽说不上绝美,却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舒服清爽。那男孩才十一二岁,手里拿着竹笛,却是满脸精怪之色,看来正是一家走江湖卖唱的父子姐弟。
张缙彦却是常来万寿寺玩的,马上就认出了当先的中年人,笑道:“原来是青崖先生,昨日还在这儿听了你一支《舍孤》,今日却不知拉个什么曲子?”
那中年人笑道:“如今大好时光,听那些苦哈哈的做什么?张老爷若看得起小老儿,便叫小女唱支《挂枝儿》,给张老爷解闷。”
张缙彦笑着一拍桌子,道:“《挂枝儿》是俗人听的曲子,我可听不了,还是唱支‘良辰美景奈何天’来听听吧!”说着便向那少女笑着一瞥眼。
只见那少女落落大方地朝张缙彦道个万福,方笑道:“张老爷这话便错了。《挂枝儿》是俗人唱的曲子不假,可《诗经》里头‘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这都提到鸡啊牛啊羊啊,难道就不是俗人的曲子了么?莫非张老爷连《诗经》也不念了么?”
“小娘子还知道《诗经》么?”张缙彦说着便大笑起来。申佳胤却接口笑道:“好个鬼丫头,这《君子于役》说的是周平王时期徭役繁重,朝中大夫担忧时局危难,写来讽刺朝政的,哪有你这种解法?”
那中年人忙解释道:“小女哪里懂这些大道理?不过是平日胡乱读过几句书,认得几个字罢了,几位老爷还请不要见怪。”
他的话刚说完,忽听得有人笑道:“先生是光读了《毛诗》,却没读《朱子语类》!朱子也说,‘大率古人作诗,与今人作诗一般,其间亦自有感物道情,吟咏情性,几时尽是讥刺他人?’③难道先生不知么?”
他这一开口,顿时引得所有人循声看去,连章质也忍不住想看看究竟是谁这等放肆,公然挑申佳胤的场子。只见观音阁的角落里有个书生独自抱膝而坐,穿着件石青色的细葛布圆领直裰,头戴阳明巾,长得倒是一表人才,不过看年纪远比张、杨、申三人年轻,也不过二十多岁光景。
申佳胤性子平和,被他抢白了几句,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反是张缙彦性子急躁,登时站起身来,道:“不知阁下是何方人士,见解如此高妙,不妨过来切磋切磋。”
那青衣书生轻轻一笑,坐直了身子,却向着那卖唱的少女道:“小娘子,我前日听人唱什么‘灾不害,病不害,相思常害’的,你唱来一听如何?”
那少女抿嘴一笑,先看了看父亲,才低声对身边的男孩道:“阿野,吹支《挂枝儿》!”
那男孩笑了笑,叫声“好嘞”,便把笛子横在嘴边淅淅律律地吹了起来,笛声清脆悠扬,众人顿时便觉如春莺齐啭。那少女也拔下头上的木钗,击节相和。申佳胤首先叫了声“好”,张缙彦顿时脸孔白了一半,也只得怒气冲冲地坐下了。
过门儿一完,便听那少女便和着笛声唱道:“青山在,绿水在,冤家不在。风常来,雨常来,信书不来。灾不害,病不害,相思常害。春去愁不去,花开闷未开。足倚着门儿,手托着腮儿。我想我的人儿泪珠儿汪汪滴,满了东洋海。”④
虽然词曲俚俗,但这少女声音清脆,听起来却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舒服,仿佛是六月里喝了酸梅汤,腊月里吃了热干面。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就像黑白分明的两丸水银珠,并不特意顾盼,却自有一股清雅之气。张缙彦三人都是见识不俗之辈,却也不由得对这个贫家的女子刮目相看。那青衣书生更是连连拍手,赞道:“自把玉钗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小娘子好根骨!”
那少女冲他盈盈一笑,并不答话,只从身后拿出一个笸箩来送到张缙彦三人面前,意思自然是要些赏银。杨、张、申三人相视一笑,各自从袖子摸出一些铜板扔在笸箩里,或几文、或十几文。张缙彦是三个人中家境最好的,也不过数了二十个铜子给他。然而当盘子伸到章质面前,章质从袖子中一摸,却只有一些碎银子,最少的也有五六钱。然而人家都给了,他自也不好意思不给。何况他出身富豪,素来对钱财也不怎么重视,随手便丢在了笸箩中。
这一来,张缙彦三人都是一愣,没想到他打赏个卖唱的丫头竟然如此大方,而那父女三人也是一惊。那中年人忙冲那男孩儿一使眼色,那男孩子忙双膝跪下,向着章质磕了个头,道:“多谢大爷,多谢大爷!”那少女却是神色淡然,只是不卑不亢地含笑点头,并不多言,随手收了银钱,竟是并不问那青衣书生要钱。
这一来张缙彦便有些看不过去了,摇摇摆摆便走到那书生身边,似笑非笑地道:“这位相公,你……就不赏点儿么?”
他这话颇有几分调笑的口气,那青衣书生衣袖一振,便转过身去自顾自喝茶。张缙彦讨了个没趣,脸上便露出几分不快之色。杨廷麟见状,忙伸手拉他坐下,低声道:“坦公,别忘了你的身份!”张缙彦只得忿忿回到座位边。
章质见状,却上前一揖,笑道:“张老爷!你不用替这小娘子打抱不平,那位相公的赏银,我出了便是。”说着又从袖中掏出一锭碎银子放进那少女的笸箩里,方才冲着那青衣书生一笑,道:“人家乃是知音之谊,这情分可就不是用钱能算的了。”
此话一出,那少女和那青衣书生都是抬头望向他。那少女咬了咬嘴唇,便从笸箩里把章质给的两块碎银子都拣了出来放在桌上,道:“既然如此,公子也是知音之人,这钱小女子不要也罢。”
章质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便也不再勉强,将两块银子都收了回去。那边的青衣书生却站了起来,笑着走到那少女身边,向她父亲一揖,道:“令爱嗓音绝佳。小可有个朋友在苏南会馆教戏,唱的乃是昆腔,先生不如让令爱跟着他去学戏,好赖也比到处漂泊,受人闲气强些。要是红了,便也是角儿,足以养家了。”
那中年人忙欠身道:“苏南会馆的昆腔师傅,莫非是苏稼园先生不成?苏先生号称京城‘昆腔第一’,小女顽劣,恐不堪教化。”
他这话自然是谦辞,那少女却自笑道:“我爹爹说的是。小女一家漂泊各地,都是自家搭台子卖唱为生,虽说穷些,却胜在自在。一入梨园行,要守的规矩就多,只怕小女草野之人,耐不住那些拘束。”
那青衣书生呆了片刻,忽然大叫道:“小娘子不但好根骨,更是好标格!不意江湖中竟有你这等人物!若是如此,那在下更是要带你去见见苏先生了,他一生最好与奇人结交,见了小娘子定然也要点头的。”他迫不及待地向那中年人作了几个揖,道:“先生,请准了吧!”
那中年人显然没有见过他这等人物,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骂。那少女却觉出他一片至诚,便低声对父亲说了几句什么。那中年人终于点了点头,这才对那年轻书生道:“既然如此,小老儿就给相公添麻烦了。”
那青衣书生登时眉开眼笑,连声道:“好,好。小娘子,明日此时,咱们还在此处相候,我带你去见苏先生。”他说的急了,竟是连敬称谦辞都不用,直接便“你你我我”起来。那少女脸色泛红,欠身一福,迟疑了半晌,又转身对章质福了福,这才和父亲、弟弟一道离去。
章质早已觉得这青衣书生行事磊落,颇可深交,此时才得了空子,忙起身向那青衣书生道:“在下历城章质,草字子文。兄台古道热肠,有古人之风,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那青衣书生忙逊谢道:“不敢,在下江阴李逊之,草字士谦。”
他刚说完这话,那申佳胤忽然叫了起来,几步过去道:“原来竟是去年丁丑科的进士,传胪李公子,如今可不是成了翰林院的庶吉士了!还请恕申某一时眼拙,方才多有得罪。”
他这一说,杨廷麟也猛然醒悟了过来,快步走上前,稳稳拱手道:“李兄一片古君子之风,真仿佛是先太仆公再生啊。当年我对先太仆公是执弟子礼的,看到先师有子如此,实是欣慰。”唯有张缙彦方才还跟李逊之唱过对台戏,此时却不好意思再表示出过分亲近,只是站起身在座位上拱一拱手了事。
见他们三人如此动作,章质便猛然想起个人来,问道:“方才杨兄说到‘先太仆公’,莫非是当年力抗阉党的七君子之中的江阴李公么?”
李逊之微微一欠身,道:“正是先君。”章质这才知道,原来这个青衣书生的父亲竟是在天启年间因抨击魏忠贤而壮烈殒身的七君子之一的李应升,他在崇祯初年勘定逆案时被追赠为太仆寺卿,正是士林间的榜样人物。章质顿时改容忙道:“请恕章某方才失礼。章某最敬重的便是当年抨击魏阉,弘扬正气的六君子、七君子。李兄,请受我一拜!”说着果然向李逊之深深一揖。
李逊之忙还了礼,道:“你我是平辈论交,不须多礼,先君所为不过是儒林本色,要是换了小弟在那时,也定然是会拼死一击的。列位都是读书人,想必都是一样吧。”
杨廷麟和申佳胤都点头称是,张缙彦也觉不好再沉默下去,只得扭扭捏捏地道:“不知李公子是东林遗孤,方才多有得罪,失敬。”他本是直爽之人,此时却活像个小媳妇。
李逊之微笑还礼,道:“张公是学生的科场前辈,本该是学生道歉才是,方才是学生孟浪了。”张缙彦听他口气松动,自觉得长了点面子,又想到这翰林院的庶吉士潜力颇大,将来说不准还能入阁拜相,便又生出几分结纳之意来,因讪讪笑道:“方才多有得罪,不如由在下做东,请李公子喝上一杯?”
李逊之少年傲气,却看不上张缙彦这等老官油子,只淡淡笑着还礼道:“实是今日还有些事,不得叨扰,得罪。”他也不理会那三人,只转头对章质道:“章兄亦是古道热肠之人,明日我送那姑娘去苏南会馆,兄可愿同去?”
章质连忙一揖,道:“敢不从命。”
晚间,章质再次来到杨嗣昌府上,却见大门紧闭,檐下一对杏黄纸灯随风摇摆。章质正迟疑要不要上前敲门,忽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回头一望,却见巷子口来了一乘两人抬的小轿,前面只有四个侍从,举着“肃静”、“回避”的官牌。
章质心中暗奇,不知这是谁的车驾,却见那轿子已在阶前停下,从里头走出个人来,却是一身青衣角带的服丧打扮。章质正要注目细看,却见前头的侍卫已冲上来驱赶道:“你是做什么的?见到杨公车驾,为何还不闪避?”章质这才知道这人便是杨嗣昌,他猛地想起白天听申佳胤说杨嗣昌重孝在身,这才恍悟他出行时的仪仗为何如此简朴。
他赶紧上前一步,深深作揖道:“学生是奉辽东巡抚方公之命……”
话未说完,杨嗣昌却是冷冷斜睨着他,截断那话头问道:“你是辽东来的?老夫怎么之前没见过你?上次不是你来的吧?”
章质听他言语间犹如吩咐下人,只好低头道:“方中丞是临时差学生来的。”
杨嗣昌“嗯”了一声,便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进来。”说着已走进府中。章质忙跟上了,一边又细细打量这个当朝的兵部尚书。杨嗣昌今年刚满五十岁,容貌甚是斯文,个儿也不甚高,身材单薄,头发花白,胡子也是稀稀疏疏的,给人之感倒是与他的字号不谋而合,果然便是“文弱”得很了。
杨嗣昌的宅子不算大,布置得却十分幽静,亭台楼阁,穿插有致,间以花木扶疏,处处显露典雅之气。下人把章质领到书房里,杨嗣昌方在椅子上坐了,立刻便有婢女来上茶。杨嗣昌只是自己拿了,端着茶盏细细品味,却也不让人给章质设座上茶。章质此时倒定下心来,见杨嗣昌坐定,便从怀中拿出周元忠给的银戒指给杨嗣昌道:“这是周元忠先生给的表记,请杨公验看。”然后便退在一边。
杨嗣昌放下茶盏,接了戒指看了看,忽然若有所悟,便抬头上下打量了章质几眼,显然没有想到这个信使进退合度,颇懂礼数。他放下戒指,问道:“方中丞和周先生可有书信?”
章质道:“没有。周先生和方中丞怕此等机密若落于笔墨,只怕会给人抓住把柄,因此还是口耳相传最为妥当。”
杨嗣昌“嗯”了一声,便淡淡地道:“说。”
章质道声“是”,便道:“此次皇太极同意议和,声称可在宣府谈判。然而宣府乃京畿重地,若让建奴如此深入我方内地,非是上策,当改为宁远方可。此外,皇太极扬言说,若议和不成,今年夏秋必有举动。方中丞和周先生都言道,如果杨公要向朝中上本,还望措辞委婉些。朝中向来言路嚣张,多数士子有碍于宋金和谈之事,对议和恨之入骨。如果贸然提出,难免惹出祸患。”
杨嗣昌沉吟片刻,突然走到桌边,打开桌上的一张大明皇舆全图细看起来。章质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见他一时摩挲着宣府,又渐渐把手移到辽东,许久才像是自言自语地叹了口气,道:“议和不成,今年夏秋必有举动。建奴好大的口气!”
章质看他如此入神,几乎忘记了自己还在这里,暗暗好笑,忍不住道:“其实杨公也不用太过忧虑。学生以为,建奴并无议和诚心,无非是找个借口进攻罢了。”
杨嗣昌的手顿时停住了,他缓缓转过身来,诧异地注视着章质道:“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方中丞的意思?”
章质这才觉察出失礼,忙垂首道:“杨公恕罪,这只是学生的一点浅见,让杨公见笑了。”
杨嗣昌越发惊讶,这个信差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说话间条理分明,不卑不亢。杨嗣昌不是糊涂之人,立刻便回到座位上做好,温言问道:“君之大名,可否见告?”
章质道:“学生章质,草字子文。”
杨嗣昌点了点头,又问:“君还有什么想法,还请一并教我。”
章质久在辽东,又是喜留心边境地理军事,对关外形势甚是清楚。他见杨嗣昌态度客气起来,便也不再局促,开口道:“建州奴酋皇太极重用汉人范文程,那范某眼光素来长远,并不局限于关外一城一池的得失,而是处处盯着中原大地。因此,他必知此时大明主动提出议和,无非是想腾出手来对付中原流寇。以范文程之精明,岂能让此计得售?若和议不成,他正好可以依言于夏秋举大兵,若是能成,只怕他也会百般苛求,毁约败盟。总之,是和也要战,不和也要战!”
杨嗣昌听了这话,面色便越发沉重了,他几步又来到地图前,紧紧盯着辽东。半晌,他忽然发问道:“依君之见,若建奴要入关内犯,会走哪一路?”
章质快步走到杨嗣昌身边,指着墙上地图道:“建奴若要入关,有三条路可走:东协山海关,中协青山口,西协墙子岭。山海关一带的宁锦防线由辽东总兵祖大寿、宁远总兵吴三桂经营多年,建奴等闲难以攻破,所以他们必从中协、西协入关!”
杨嗣昌双目一抬,口气突然变得咄咄逼人起来:“那为何他们不能走喜峰口、马兰峪,再直逼遵化?中协、西协可都是山路,不易骑兵行进啊!”
章质却并不惊惶,只微笑道:“杨公还是记得崇祯二年和崇祯九年的事情。要知道这两次建奴走的都是喜峰口,从此以后我方专营喜峰口,派总兵专驻,建奴不会蠢到再去硬碰。何况自从崇祯五年,建奴就已扫平漠南蒙古察哈尔、科尔沁诸部,此次借道蒙古,攻中协、西协,再至迁安、丰润,可谓顺理成章。”
杨嗣昌眼光一闪,又问:“那君以为,墙子岭的总兵吴国俊和镇守太监邓希诏是何等样人,若建奴入侵可否抵挡得住?”
章质正想回答,突然心中不知何处“咯噔”一下,竟出了一身冷汗,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忙推脱道:“学生久居宁远,对于墙子岭总兵与镇守太监并不熟识,不敢置喙。”
“哦!”杨嗣昌自然听得出章质话中的推脱之意,却也只是徐徐应了一声,又盯着地图出起了神,章质也只好不再言语。忽听门外报道:“大爷来了!”章质和杨嗣昌同时一回头,便见一个锦衣青年已匆匆进来,脱口便道:“父亲,出事了!”正是杨嗣昌的长子杨山松。
“何事如此紧张?毫无体统!”杨嗣昌片刻间恢复了威严,冷冷地问。
杨山松却是看一眼章质,便支吾着不肯说了。杨嗣昌知他是顾忌章质,便转身对章质道:“阁下先回去歇息,过几日我们细谈!”章质便道了“叨扰”,转身离去。出了屋子没几步,便听杨山松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何楷……弹劾……夺情……”章质一凛,立刻醒悟是言官们在弹劾杨嗣昌夺情之事。他不禁微微迟疑,一时倒也猜不准哓哓善辩的清流言官和手握大权的兵部尚书,究竟谁会在这一战中胜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