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俘虏(1 / 1)
章质这一路从沈阳南下,可比北上时更谨慎了数分,他生怕被建州人瞧出端倪,头一日里竟不敢停下歇息投宿,只是驱赶胯/下坐骑认准南方一路飞驰。然而他头里虽发狠奔驰了两三百里,但到了第二日马匹便体力不支起来,任凭章质如何鞭打马股,那马儿都不肯再像之前一样快跑了。
夜已深了,一弯残月当空,朦胧地映照出周围的山形树影。地上的雪反射出暗灰的光芒,仿佛给深黑的大地披上了一层奇异的外衣。北风呼啸,树叶如小鬼拍手般发出阵阵摄人心魄的怪响,夹杂着渐渐变缓的马蹄声和渐渐变重的马喘声,听来犹如一支极不和谐的乐曲。
章质常年在东北来往,知道再往前走个七八十里地就能回到明朝的土地上,可谁想马儿偏偏在这时候耍起了脾气,不由得焦虑起来。辽东的夜晚严寒入骨,章质不由得缩了缩身子,又腾出一只手去摸了摸藏在怀里的蜡丸。正在这一刹那,忽然一股奇异的气息扑面而来,那马儿居然前蹄腾空,吁律律怪叫一声,几乎将章质掀下马去。章质精通马性,知道当真到了紧要关头,畜生远比人要敏锐地多,连忙左手一控缰绳,右手便已把腰间的弯刀拔了出来。
银色的钢刀在月光的反射下划成了一道弧线,然而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几点流星已如电光般从密密的丛林中激射而出,直取章质面门。只一刹那,章质已明白敌人追上来了。他看准羽箭来向,手上刀光一动,已把最近身的两支箭格开。黑夜里火花迸射,刚听得“当”“当”两声金铁相交之声,身后的羽箭又挟着丝丝锐利的劲风而至。章质一个铁板桥让过两支箭,却见敌人的另一箭已奔着自己的胯/下而去。章质足尖在马镫上一勾,整个身子一侧,扬手一刀便将羽箭挑落。这是他打野鹿麂子练出来的好马术,历来百试不爽。
谁知便在此刻,那马儿某处忽然受了大力冲撞,登时发疯似地长嘶起来,前半个身子竟都扬起。章质暗叫不好,知道马还是被流矢所中,连忙奋力去拉马缰,企图控制平衡,可那畜生一旦发起狂来,如何是人力所能制止的?章质越是用力拉缰绳,那马颠得便越是厉害,章质半个身子被颠落马背,可右脚还牢牢勾在马镫之上。那马儿不通人性,只发疯似得地拖着章质连跳跃带挣扎了许久,才体力不支轰然倒地而亡。
章质早已被马颠地七荤八素,刚费力地把脚从马镫里取出来,便觉颈间一凉,一把钢刀已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章质心中狂跳,双手紧紧按在雪地里,才勉强不让自己瘫软下去。便听有人用满语道:“要依照上头的命令,格杀勿论么?”
章质听得这话,心中顿时一颤。然而另一人却接口道:“不用。四爷说了,把人带回西平堡去,他要亲自审问。”
先前那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回了一句“明白”,便将章质从地上拉起,几个人上来立刻用绳索将他结结实实地捆上,然后扛上马背。章质只觉全身火辣辣地无处不疼,再被冰冷的山风一激,顿时清醒过来,便用满语叫道:“你们要抓我到哪里去?”
他喊完这话,几个建州人却哈哈大笑了起来。有人用马鞭在他身后狠狠一抽,恍惚间章质只觉骨髓一下子被人抽了出来,一阵分不清是冰冷还是火辣的感觉直冲脑门。他还未反应过来,接着又有两三下鞭子落到自己的脊背上,章质不愿呻/吟出声,勉力咬牙支持,可他被捆绑于马上,坐不稳当,此时骨肉再一抽搐,登时便跌落马下。
建州人见到此景,更是开怀大笑,三三两两咒骂起“尼堪、蛮子”来。那群人也不再扛章质上马,其中一人将绳子一头系在马上,当先跨上马背,一抽马股,便向前奔驰,地上的章质便被骏马拖行起来。其余人见状,也都大笑着上马往北行去。
这群建州人好不容易逮住了要犯,心中得意,一个个都将马抽得飞快。这下可苦了章质,才片刻间身上的衣衫都已被石头荆棘擦破,跟着鲜血便从裸/露的肌肤中渗出来。章质闭紧双眼,咬牙苦撑,然而猛然间身子一震,接着脑袋上重重着了一下,也不知是撞到了什么,登时昏死过去。
再醒来已不知是何时,章质忍着浑身的疼痛打量了一下四周,只觉得自己身处一间简陋的木屋里,窗边透出一丝丝惨白的光线,勾勒出桌边一个深黑的人影来。章质揉揉眉心,低声问:“这是何处?”
“这是西平堡!”桌边的人站起身来,走到炕边,微微欠身,微笑道:“章公子醒了?”
他二十多岁年纪,容貌俊秀,穿着簇新的酱紫色马褂、浅蓝长衫,头发剔除了前额的部分,前半个脑壳光亮得隐隐泛出青色,剩余的头发则结成一根手指粗细的辫子垂在脑后,如一条金钱鼠尾一般,这俨然便是建州的贵公子打扮。
章质看了他许久,才艰难地别过头去,涩声道:“西平堡……可是天启二年,罗一贯将军殉国的地方么?”
原来天启二年,当时尚为金国大汗的□□哈赤率军从辽阳出发,袭击广宁。明朝广宁巡抚王化贞指挥失当,分散兵力,被□□哈赤各个击破。西平堡守将罗一贯率三千人誓死抗击,终是以身殉国。西平堡本是个名声不显的小小军寨,但在惨烈的一仗后,顿时便成了辽东人人皆知的英雄之地了。
建州青年听了这问话,微微一笑,突然改用汉语道:“那是天命七年!我大清□□高皇帝御驾亲征,奉天讨贼,先下西平堡,再陷广宁,败王化贞、祖大寿,俘孙得功,万世基业,尽在此役。”
他一口汉语字正腔圆,流畅无比,却口口声声说着“我大清”,这情景自是说不出的诡异和好笑。章质蓦地转头过来,严声问道:“阁下到底是谁?”
那建州青年如汉人般彬彬有礼地一揖,道:“在下范承斌,草字雅公,乃大清内秘书院大学士范公文程四子,袭一等精奇尼哈番,用你们汉人的话说,便是一等子爵①!”
“什么?”章质一下子支起半个身子,失声惊道,“你是范文程的儿子?”
范承斌坦然点头。章质心中大怒,上下打量了这个贵公子一眼,忽然“哈”的一声笑出声来,道:“没想到章某一个小小平民,竟然得见大宋忠臣范文正公之后,真是三生有幸!”
辽东范氏向来自称是北宋范仲淹之后,这在满汉两族间人尽皆知。只不过满人视范氏为异类,而汉人则视范氏为叛逆。范承斌自小在这夹缝中长大,自然最恨别人提到这一点。他心中恼怒,却面不改色地在章质炕边坐下了,笑道:“陈年旧事,章公子何必一再提及?此次请章公子一叙,实是有事要请教章公子。章公子许是知道,盛京有位叫周元忠的术士,自称是明国派来议和的使者。有人看见章公子离京前,曾与此人见面,不知确否?”
章质摇头道:“我从不识得此人!”
“有便是有,何必不认?”范承斌如狐狸般一笑,从怀中摸出周元忠给章质的那颗蜡丸,手指一捏便裂开了,从中取出一卷纸来,迎风一扬,道:“章公子,这信我瞧过了,上面并未写着什么大事,你多虑了!”
章质一咬牙,却暗暗伸手在衣带间一摸,发现周元忠给的那枚戒指还在,这才放心,遂道:“既然你已拿到此信,何必还要抓我?我不过是个送信的下人,能知道什么?”
“呵呵……”范承斌随手丢了信纸,大笑道,“谁敢说宁远第一富商章家的长公子只是个下人?令尊可是连辽抚方一藻和山海关监军高起潜都是要卖面子的人,范某可万万不敢小看!范某说了,只是有些事想要向章公子请教,至于回不回答,那便要看章公子了。”
章质冷冷地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死了心吧!”
范承斌却是悠悠摇头,道:“章公子,你以为你不说,我们便什么都不知道了么?你一死,此信就休想送到方一藻手上了。你说,这是对我们有益,还是对你有益?”他故意放缓了语速,见章质果然面色一动,随即又笑吟吟地道:“不如我给章公子出一策,章公子便可两全其美,如何?”
章质不觉皱眉,问道:“什么?”
范承斌站起身,背着手踱了数步,道:“你既是在辽东长大,也该听说过我大清用兵的之法吧?贵府素来和辽东官场有来往,章公子是聪明人,若肯为我所用,那么他日所得,当不止我今日,便是入内三院任职也屈指可待。”
他这话说得虽含蓄,但章质哪会不懂他的言下之意,眉头一拧,一拍炕床便厉声道:“章某愚钝,学不来李永芳、孙得功、张存仁②,更学不来令尊大人。此等不忠不孝之事,章某断不肯行。若阁下真的为我着想,不如就在此地给我个痛快!”
范承斌叹了口气,放缓了口气,道:“章公子何苦如此倔强?明国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又是他崇祯的什么人?君君臣臣,可要是君不君,臣又何苦要臣?”
章质陡然便沉默了,只是死死抠着炕床不语,也不知被范承斌的哪一句话触动了情肠。范承斌见状一笑,便侃侃言道:“章公子,如我所知不假,明国对你、对贵府,可并不厚道!一年前,明国德府左长史王某为侵夺你族中祖产田地,竟将族长以通匪之名关入狱中。你奉父命回老家济南历城处理此事,层层上告,不料山东官员惧于德藩之威,无人敢受理此案。你急于报仇,于是混进王某纳妾的酒宴,持白刃将他重伤。总算章氏一族花钱上下打点,加之适时恰好山东蝗灾,官员无暇他顾,才草草将你杖责一百了事。从此以后,你便绝了仕途之念,只在老家随父亲行商。”
章质蓦地抬头,狠狠盯着范承斌道:“这些事你是如何知晓的?”
范承斌却避而不答,只笑道:“章公子应是清楚,明国早已从根子里烂出来了:土地兼并、官场腐败、百姓穷困、藩王凶横。如此江山,早已人心尽失。章公子,你何苦再为朱家王朝卖命呢?”
章质突然眼睛一横,冷冷地望着范承斌道:“若说因大明负我章氏,我便要弃明投清,那么请问阁下,大明又有何负于范家?令祖乃是北宋庆历名臣范文正公,你们难道就不顾惜先祖令名?”
范承斌哼了一声,并不作答。章质见他面色铁青,突然从心底泛起了一股痛快。他坐直了身子,微笑地道:“章某觉得,阁下可以告辞了。章某敬重范文正公,不想说出什么有辱他的言语来!”
范承斌突然冷笑道:“我范承斌想做的事,还从没有做不到的!你以为我真的吝惜你的小命么?你就不怕我向外散布谣言,说你已经投敌了!”
章质心中一跳,然而却是神智不失,略一思索便哈哈大笑道:“若是如此,我还如何回去做你们的间人?你这可是损人不利己啊!”
范承斌悠悠一甩搭在肩膀上的小辫子,得意道:“利不利己,倒也无所谓,只是能看着你难受,我便是开心的很了。我向来最讨厌你这样臭脾气的汉人,不给你点颜色瞧瞧,怎知我大清的手段?”说着他便迈着方步向屋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忽又转过头来冲章质一笑,道:“章公子受伤不轻,该当好好休息,范某一会儿便找人来服侍公子。”
只听“哐当”一声,木门便被人重重带上了。章质只觉心中一空,方觉出全身上下被擦伤处剧痛不已。他伸手在炕上一撑,已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又勉强扶着墙走了数步,才觉得双腿又长回了自己身上。
他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更是担心误了送信的大事,忙小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向外一看,只见偌大一座军寨,棨戟临风,旌旗蔽日,好不雄壮。章质暗暗叫苦,不知如何才能逃出去。正发愁间,却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看守打开门,便听得门外进来一人,柔声道:“妾身沈流光见过章公子。”
章质顿时明白了范承斌的心意,心中鄙夷之情更甚,头也不回,便冷冷地道:“你走吧,我不需要你服侍。”
那女子却低声道:“章公子若是如此赶了妾身回去,只怕范四爷便不会饶过妾身了。”
章质是吃软不吃硬的人,听到这女郎的话语楚楚可怜,便缓缓转过身来。只见她约莫十八/九岁年纪,容貌甚是清丽,梳着芙蓉髻,斜插一支闹蛾儿,穿着一件湖水蓝松江斜纹布的对襟袄,下着一条月白缠枝莲细褶月华裙,因为天寒,所以特意又罩了一件银白的狐狸皮裘,看上去颇有端丽之态。
章质见她穿着汉服,心中忽有一丝异样的感觉,不禁问道:“是范承斌叫你来的?”
沈流光垂首道:“妾身是范四爷的家伎,是四爷让妾身来伺候章公子的。”她转过身,向门外的人一点头,便看见两个青衣小鬟走进来,一人奉着食盒,在破败的桌上把几样菜排开,又摆上一壶酒;另一人则将一张琵琶放在凳子上,这才双双退下。
章质一看,只见桌上摆的竟是鲁菜中最有名的五样菜式:四喜丸子、坛子肉、九转大肠、红烧大虾、德州扒鸡。他倒是一愣,转头问沈流光:“这也是范承斌让你们准备的么?”
沈流光款款走来,先给章质斟上一杯酒,道:“公子请坐。范四爷说,公子祖籍山东,这才特地找人做的。这酒也不是凡品,乃是孔府家酒。”
章质听她谈吐文雅,约略动了几分好感,便温言问道:“沈姑娘是满人?”
沈流光螓首微摇,道:“妾身是汉人。”
“那为何要留在这胡虏之地?”
沈流光微笑道:“章公子是贵人,恐没工夫听妾身说那些旁的事,还是先用饭吧,妾身给公子唱个曲儿侑酒。”
“我没心情听曲吃饭。”章质勉强挤出一点笑容,道:“沈姑娘何不将身世说与我听听?”
沈流光眉目疏淡,只是淡然道:“妾身无非一苦命女子,从小被人辗转发卖,虽知此处乃是异乡,却也无法回归故土。”
她的话语虽是平和,却自有一股楚楚之态,章质的一颗刚硬的心也柔软了数分。他望着这一桌饭菜,长叹了一口气,便坐下了,端起酒来品了一口,便摇头道:“什么孔府家酒,都是骗人的,不过是寻常酒水罢了!”
沈流光笑而不答,只在他对面坐了,拿起琵琶笑道:“既然公子嫌酒菜不好,还是让妾身给公子弹唱一曲吧,公子喜欢听什么?”
章质无心取乐,只是随口道:“你拣惯熟的弹吧。”
“是。”沈流光抱起了琵琶,调了调弦,便听得一阵碎玉般的乐声从弦索间流出,一时只觉融融泄泄,浮光满怀,却是一首《春江花月夜》。这是清丽婉转的名曲,然而在章质耳边听来,却越发觉得刺耳。他缓缓站起,踱了数步,才低低吟道:“山川如识我,故旧更无人。俯仰干戈迹,往来车马尘。英雄遗算晚,天地暗愁新。北首燕山路,凄凉夜向晨。”
短短一首五律,在他念来沉郁顿挫,低回千转,沈流光一时听得呆了,手上的弦便乱了四五处。章质精通音律,听出错来,便轻声道:“沈姑娘的曲子,弹错了几个地方。”
沈流光默然半晌,方才强笑道:“叫章公子笑话了,妾身这就重新弹过。”
章质摇了摇头,道:“不用。你读过这诗?”
“以前读过。”沈流光低声道,“这是文丞相的《真州驿》。”
“原来沈姑娘也通诗文。”章质叹了一声,并不作答,只是端起桌上的酒来一饮而尽。沈流光忽然放下琵琶站起身来,道:“章公子以文丞相的诗自誓,看来公子并非李永芳、张存仁狐鼠之辈可比。妾身……敬公子一杯!”
端着酒杯的章质便是一滞,看着沈流光不做声。沈流光一怔,才想起自己的话有些过火,急忙赔礼道:“妾身一时大胆,得罪了公子,有僭了!”
“不!”章质忽然吐出一个字来,他双手端起酒杯送到沈流光面前,道:“应该是章某敬沈姑娘才是!”
沈流光连连摇手,道:“公子这可不敢当!妾身只是个小小家伎……”
章质却将酒杯塞进沈流光手中,道:“沈姑娘请喝了章某这一杯酒。沈姑娘虽身处卑贱,却远比范文程等人明白何为大义。”
沈流光手中的酒杯一晃,想是心中激动已极。她颤抖着手端起酒杯,一仰头喝尽,伸手掠了掠鬓边略显散乱的头发,方才惨然一笑,道:“公子视妾身为知音,妾身愿为公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章质不禁皱眉道:“赴汤蹈火,何至于此?我并不需你为我做什么。”
沈流光放下酒杯,已是压低了声音,道:“妾身听范承斌说,章公子和盛京新来的明朝使臣周元忠熟识。妾身愿去盛京将章公子失陷于此之事转告周先生,请他出面营救公子。建州朝中顾及他使臣的身份,说不定会放过公子。”
“这太危险了!”章质心中一动,只是转瞬间便担忧起来,连连摇头道,“范承斌非是傻子。若让他知道是你去告的密,定会杀你的!”
沈流光双目低垂,双颊因为饮酒而泛起两片潮红,混合着胭脂水粉,掩盖住了她本来的表情。她沉吟了一下,方低声道:“妾身既有本领夸下海口,自然也有法子保命。且妾身也非是无故相助,若是章公子能够逃出生天,也请助妾身一事。”
章质心中纷乱,一面知道此乃逃生的唯一希望,一面又不愿让这一个弱质女流去冒险,此时听沈流光如此说,迟疑了许久才道:“你先说吧,是什么事?”
沈流光道:“奴家有一亲兄,幼年因灾荒分散。这些年我们兄妹各自一方,也不知他是否还在人世。若章公子得便,能否帮我寻找兄长的下落?”说着,她从怀中摸出一物塞到章质手中,道:“若他还在人世,就一定记得这东西,他看了自然就明白了。”
章质低头一看,见是一把银质的小锁,只是成色不好,早已发黑,依稀可见上面刻着“吉祥如意”四个字。到此时,他才觉出沈流光的话只怕不是假的,便也细细问道:“既然如此,沈姑娘可否详告你们兄妹的籍贯、年龄、姓名等事?”
沈流光回忆半晌,才悠悠道:“妾身兄妹是湖广襄阳府谷城县城外沈家村人,和哥哥分离时,我才七岁,他九岁。女孩儿家没有名字,哥哥只喊我一声小妹。他那时也只有个小名,唤做云哥儿,却不知如今他可有取了学名。”她无奈一笑,道,“章公子,妾身也只记得这些。日子太久,也不知兄长如今相貌如何了……”
章质微微皱眉,心想这连大名和相貌都没有,人海茫茫又要到哪里去找?沈流光见章质犹豫,以为他还在怀疑自己,便正色道:“莫非章公子信不过妾身,还道妾身是范承斌的诱饵么?”
“不,我信!”章质长叹道,“今日之事,事关大明安危,得蒙沈姑娘援手,章某感激不尽。若章某真能逃出此地,定当结草衔环,以报沈姑娘大恩。”说着便对着沈流光深深一揖,沈流光也连忙还礼。两人心情均是一言难尽,不知该说什么好,也不知这冒险之行能否成功。章质自觉歉疚,心中郁郁,沈流光看出端的,便也告辞离去。
自从沈流光来后,范承斌便将章质从房屋内移到了地牢内,每日只给一些粗粝食物,也不再安放火盆让章质取暖。他只道章质只是富家公子,只要稍一虐待便会经受不住,因此也并不加以刑囚。章质心中坦然,也不惧这些小小伎俩,每日只是该吃便吃,该睡便睡,只是想起沈流光来,才微微觉得不安。
这日章质正在地牢内假寐,忽听得外头脚步声橐橐,接着便见有建州人开了门进来,用满语叫道:“里面的,快走吧!”
章质霍地睁开双眼,顿时站起,皱眉道:“走?”
“啰嗦个甚!”那建州人恶声恶气地道,“盛京有贵人保你,你可以滚蛋了!”
章质恍然大悟,知道定是沈流光之计成功。只是此处不便询问她的安危,只好先出了地牢。上到地面,方知此时已是深夜,西平堡内一片深黑,唯有逻卒手提风灯行过,暗黄的灯光恍如一点点鬼火,闪烁不定。
那建州士兵立刻取出布条蒙住他的眼睛,领着他在营中绕了许久。待到脚步停住,章质伸手扯掉蒙眼的布条,一看身周,原来已在堡外山野间,回头一望,西平堡高大的堡门已化作了深蓝天幕下的黑色石雕,而押送自己出来的人也走了个没影。章质深吸一口气,默念一声“佛祖保佑”,便认准南方,快步行去。
如此徒步行了数日,终于平安到达锦州。章质身无分文,几日来都是和雪充饥,此时终于回到明朝的土地上,不禁欣喜过望。章家在锦州也设有店铺,只消找到章家的属下,便可以顺利回到宁远了。
章质在建州耽搁了许久,此时已是四月。艳阳高照,辽东大地也处处萌发出了生意,远近野间都是一片嫩绿。锦州城的军民进进出出,车马辚辚,颇为热闹。章质进了城,便往东大街去寻自家药铺。然而才走了数步,便远远看见写着“章记生药铺”的杏黄色幡旗下那一溜儿板门竟都紧紧闭着。章质暗暗吃惊,不知店铺为何关门了,再进了几步,忽听得身边两个买菜的老农正指着药铺的大门指指点点,便听一人道:“……谁晓得章家一世英名,竟然生了这么个汉奸儿子,真是丢尽脸面了……”
章质浑身一僵,还未听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另一人便又长叹道:“……也不知他是如何想的,好好的富家公子不做,偏要去帮鞑子做事,还记不记得自己是汉人了?”
他嘟嘟囔囔地还要再说,然而他的同伴却忽然一扯他的袖子,用眼神往旁边一挑,示意他赶紧闭嘴。那人扭头一看,忽见身边竟多了个衣着邋遢的年轻人,看着倒像是个乞丐,只是一双眼睛却是冰冷得犹如利剑一般。
两个老农虽不知自己的话何处出了错,但也觉察出事态不对,忙互相使使眼色,挑起菜担子便要走。章质却猛伸手一扳其中一人的肩,冷冷地道:“什么章家的汉奸儿子,你把话说清楚!”
“哟,小哥有话好好说……”那老农吃痛,便呲牙裂嘴地叫了起来,扭过身去陪笑道:“小哥是从外地来的吧?你可知道辽东开生药铺的章家?喏,你身后的那家铺子也是他们的生意……他家的大儿子,听说是投降鞑子啦!”
章质霍然一惊,只觉蓦然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呆了片刻,才一把揪住那老农的衣领,厉声道:“你听谁说,他……他投降了鞑子?”
那老农大惊,结结巴巴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同伴赶紧上前分开两人,打了个拱,方才回话道:“小哥,小老儿知你不信,小老儿开头也不信。可是不信不行啊,满城都传遍,章家的大儿子去沈阳做生意,不知怎地被鞑子抓住,便投了敌。这几天天天有人在章家的店铺门前叫骂,还有人在他们的墙上画乌龟、扔石头、撒尿,吓得他们连门都不敢开啦!”
“对啊!”另一人连连补充道,“听说消息已然传到宁远去了,章家的老爷子气得中风,他娘和弟弟也不敢出门,还有小孩儿编了歌谣,单唱章家出了个汉奸儿子!”
他说得起劲,章质却是只觉浑身发软,一时眼花耳鸣,竟然踉跄了数步,几乎撞到他身上。两人吓了一跳,眼见得对方神情迷散,似乎随时可能疯狂,哪里还敢再啰嗦,连忙抓起菜担子转身便跑了。其余有几个看热闹得见得此景,也纷纷掉头离去。
锦州并不宽阔的东大街上,转眼只剩了章质一人。红日当空,春风暖洋洋地吹在人身上,章质却只觉全身的血液一点点冻住了。怪不得范承斌如此容易便放走了他,原来是早已向外散布了他投降的流言。这分明是要断他后路,想逼他不得不重回建州!
人言可畏,这比什么样的严刑拷打都要厉害,都要让人难以承受!章质突然发现,他一直坚持着的东西轰然倒塌。想到父亲的悲愤、母亲的绝望、兄弟的鄙夷,刹那间只觉天旋地转,双腿发软,便直直往地上坐去。
也不知喘息了多久,章质一颗心才渐渐平复,扶着墙根缓缓站起。他虽是满腹愤恨怨抑,但毕竟是二十来岁的少年郎,心念一转便已重新燃起斗志,暗想在自己的爹娘兄弟面前,有什么误会是解不开的,又何必先丧了志气?他想定了此节,稍事休息,才重又继续向宁远前进。
如此又走了数日,章质才回到宁远。一靠近巍峨高大的城门,他似乎便觉出守城军官向他投来热辣的眼神。章家是宁远大族,章家兄弟又是城里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城中军民多半识得他。章质沿着墙根小心转了一圈,才见四城外均贴着公启悬赏捉拿他。他暗暗叫苦,只得弯腰弄了些泥巴糊在脸上,掩去面目,这才混在人群中进了城。
这北门所对的大街乃是城中最热闹的所在,辽东巡抚署、宁远总兵署等官衙都坐落在此。章质想起周元忠的托付,只想着要先见一见辽抚方一藻。他虽然自负文武双全,但到底涉世尚浅,只想着方一藻是父亲好友,和自己也素来熟识,若能见到他仔细分说,他自然能相信自己的清白。
一路走来,巡抚衙门已是在望,却见八字衙门外,兵士持刀荷戟,守得甚是严密。章质不敢靠近,只在路边的小吃摊子上坐了,正想慢慢打探。却听身边突然有人道:“方老爷这几日如何弄出这么多兵来,竟然满满半条街都是?”
章质眉一皱,忙竖起耳朵细听,却听另一人道:“听人说,那都是有人在锦州看见章家老大啦!说不定他过几日就要回宁远来,方老爷说了,只要他敢回来,半句话也不要听他说,抓住就直接一刀砍了!”
章质大吃一惊,忙将头调转过去。只听得身后那两人继续问道:“何至于呢?竟也不给他一个分辨的机会?我却始终不大信章大公子会做出投敌的事来,何况他既是投敌了,又何必回来?”
先前那人一脸不屑,冷笑道:“你知道个屁!我舅爷便是在巡抚方老爷手下做事的,听他说,那小子早就被鞑子收买了,回来就是要做细作的!他们章家和巡抚方老爷家素来关系密切,若他想要偷什么军情,岂不是易如反掌?至于章大公子,哼哼……当初倒也听说他威武不屈来着,鞑子便找了四个如花似玉的娘们,连着服侍了他一个月,他便什么都肯做啦!”
“哟,鞑子的娘们可不得满身长毛?这我可消受不起,章大少的眼光真是独到……”
章质听着二人说得越发往下三路去了,心中又恨又恼,一时却也不敢冒冒失失跑去找方一藻了。他心中懊丧,起身顺着身边的无人小巷一连小跑了四五百步,才渐渐停下脚步,喘息不止。他一时茫然,忽觉委屈、悲愤、孤独,一起涌上心头,一拳重重砸在一边的矮墙上,手背上顿时鲜血直流。章质混混沌沌,竟也觉不出疼,甩了甩手,又踉踉跄跄向着自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