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第五章(1 / 1)
待我将家里曲曲绕绕的底细弄清楚,却已是隆冬时节,我的肚子大如斗,每日连起身都变得极为困难。苦竹早已将账上事情收管过去,且不让我多动心思在这上头。
这个冬天,我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夫人且小心。
小心走路,小心吃饭,小心睡觉,连夜里翻身都有人立即给我助力。
真是如履薄冰。
侯爷领军归来那日,海棠在我的宽恕下跑出府外跟着柳账房一起去看皇帝犒赏三军。
碧桃在门里给我放着睡榻,我躺在上面,手心贴着肚子,心想那年侯爷大胜胡人,我也随他一起驾马回边度城。
那一日边度城里外跪满虔诚的百姓,那一日天空极蓝。
溶溶的日光照射在我的身上,将我烘得暖融融的,我舒服地紧,深思也迷糊起来。模糊中似乎听见三军大谢皇恩,声势震天,地动山摇一般。
忽的眼前一暗,我掀开眼皮,却见那人天神般降临在我的身前。
日日思君不见君,相逢犹恐是梦中。
我痴痴地呢喃:“桓……”
他的面容慢慢靠近我的脸,温热的唇在我的脸颊上印下一口,俯身将我整个人抱起来,“流火,我回来了。”
呵,真的是他。
我睁大眼睛,用力搂住他的肩膀,“侯爷,你回来了!”他不是应在皇城外待皇帝犒赏?如何先行一步回了府?我哑然失笑,海棠还嚷嚷说要去见侯爷风采,却不知她家侯爷却早早归家。
门外似乎又开始飘下细雪,门被他甩手关上,他将我抱在怀里不住地亲吻。“流火,你可念我?”
我轻轻点头,将他的手放在怀里,“我和孩子都想你。盼着你回来,如今你终于回来了。答应我,在这个孩子出生之前,不要再离开我了。”
他布满血丝的眼坚定地望着我,“不会了,流火,我将陪你永生。”
我笑着拥住他,主动亲吻他。
却不知在十数年后,看着他为了一个我的国家呕心沥血,我竟然也生出几分遗憾来,若是当年他遇见我,或许早已高山流水泛舟山间,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也许会有爱侣相随一生无忧。
可惜,谁也不知道,人生会一次一次的天翻地覆的变化。
即便有人告诉我,将来我和眼前这个深爱的男子将会有诸多纠葛,此时此刻也休想将我与他分别半刻。
侯爷回来了,可是魏将军呢?
我不敢问,因为我害怕知道答案。
可是,答案却是这样令我恐惧。
那是侯爷回来的第三天的午后,我在榻上浅眠,碧桃和海棠在外间忽然说起这场战事。
“碧桃姐姐,我听说侯爷斩杀边城将士三百,可是真的?”海棠的声音听来是胆怯的,是带着些敬畏的。
碧桃却提醒她道:“可别在夫人面前提起这事儿。”
我挣扎起身,却是肚子开始绞痛,“碧桃、海棠……”我讷讷唤她们的名字,肚子的抽疼比以往每一次都来得强烈,我弓着腰双臂搂着肚子,用仅剩的力气叫他们的名字。
碧桃从外间匆匆进来,见我已经似虾米一般蜷曲着,也是大惊,“海棠快让人去请侯爷和孙大夫来。快去!”
我听得她的声音也颤起来,尖利得有些不像平日稳重的碧桃。
她俯下身抱着我的头,“夫人?夫人,可还清醒?”她平日极稳重的,此时此刻也是惊惧起来。
“嗯……”我有气无力地应她,挣开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臂,“侯爷呢?”
“海棠去请了,很快便来。流火你且安心,侯爷就在府里。”碧桃的话音刚落,我便看见他高大的人影冲向我。
他如此这般莽撞倒是极为少见的,他依旧让碧桃抱着我,亲自为我搭脉,“陈伯你吩咐下去,送两盆热汤水来。命孙先生不必来了。”
我却已经在恍惚间看见孙大夫已经到了门前,听见侯爷这样说,便又转身退了出去。我一使力,反握住侯爷的手,“让孙大夫给我接生!”我几乎是咬牙切齿般说完这句话。却被他决绝打断,“我便要亲自将这孩子接生。海棠,你命人守在门外。碧桃,你护着流火。”
终究是怎么一个撕心裂肺的疼痛,待这一场苦难过去,我便有些恍若隔世了。
这个孩子在我的肚子里待足九个月,又令我痛足两个时辰,最后平安落地。
他中气十足的哭声中,我筋疲力尽地沉沉睡去,神智消失之前,听见他说,“流火,辛苦你了。”
我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是暗的。
房中尽管有浓重的药味,却是掩盖不住隐约可闻的血腥味。
我曾听人说,女子的一生会伴随着一个孩子的降生而变得不平凡起来。
也不知道,我的这个孩子是否带给我不一般的生命体验。
我的神智已经清醒,但是不愿意睁眼真正醒来,我有些害怕。
我还未做好准备迎接一个新生的孩子,一个在离奇的惊讶中突然降临的生命,脑海中还在反复想着海棠的话。
我知战争酷厉,也知他杀伐果决,却依旧心惊肉跳。
门吱呀一声,有人轻声踏步进来,我知是他。他的步子沉稳、气度非常,别人难以模仿。
我一动不动,却听他叹气,“如何你醒来了,也不愿睁眼看我?”
我的眼眶忽的充满水汽,猛的睁开眼望着高高站着的他。
他看起来很疲惫,眼眸却泛着难得的亮光,真是一个矛盾的样子。
“碧桃、海棠已向我请罪。你不必避我。”他坐在榻上,手指触碰我的脸颊,“流火。你或许是还不能理解我,但总有一日你能体谅我。给我们一些时间可好?”他声声哀求。
恐怕,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言辞恳切地乞求我的宽恕。
我咬住干燥的下唇,用力闭了闭眼,两行泪水从眼角滑落,流进发丝间,“盈盈呢?她还活着吗?”
他看着我,像是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靖远起兵之前便将她祭了旗。”他的手捧着我的半边脸。
我感觉到全身的血一下子被他的话语抽走。
祭旗。
这个仪式,我自然听过的,这种古老的令人恐惧的方式竟然会发生在盈盈的身上。
她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何其无辜。
我颤抖着下唇,终究还是问道:“那孩子呢?”
他摇了摇头。
我“哇”的一声哭出来,瑟瑟发抖地被他抱在怀里。
那个还未出生的孩子,和他性情温和的娘亲,“他们到底有什么错?”
他不再说话,只是任凭我大哭大吼,直到我的视线模糊不清我的喉咙干涩不堪,直到我再也哭不出一滴眼泪,他缓缓地道:“流火,你还这样年轻,往后要遇见的悬崖峭壁多不胜数。如今你即便再年轻,也已是一个孩子的娘请,答应我,不要轻易流泪,不要在孩子面前落泪。答应我,好吗?”
我点头又摇头,我如何做得到?
是啊,他说的很对,我是一个小小生命的母亲,我不能在的面前怯弱。可是,我如何能做到风雨无惧?我揪紧他的袖子,痛不欲生。
大概是累得厉害,我在他服侍下喝了药,又睡去,手却一直拽着他,不许他离开半步。
终究我只是一株羸弱的菟丝花,离不开他这棵参天大树。
这一个晚上,我做了许多梦,梦见很多故去的旧人。
我梦见自己躲在唐婆婆的怀里小小声的撒娇,跟阿卢玩捉迷藏,在一扇扇开启的门后面,却看见侯爷的脸。
凌晨我醒来,身边躺着侯爷,他的呼吸声很浅,却是那样真实的存在。
天明时分他醒来,看着我,“精神好些了么?”
我点点头,“我想见见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儿?”这样一问我才惊觉,昨儿晚上一场闹腾却是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曾开口关心半分,不免立即羞愧起来。
他似乎看穿我的心思,道:“是女儿。很是可爱,似你一般讨喜。”他将我扶起令我半靠在高枕上。
我的身子仍然酸疼,稍稍一动也觉得难受,“你令奶娘抱来我瞧瞧。”
府里早些时候便预备了奶娘,可算饿不着这孩子,说起来也到底是生在富贵人家,我虽算不上是好娘亲,可是这当爹的总算令她一出生便锦衣玉食。
奶娘却是没来,他亲自抱着襁褓递给我,姿态很不娴熟很是笨拙。
我惴惴不安地从他手里接过孩子,真是粉粉嫩嫩的一团,眉目都还不清晰,此刻又睡得香熟,压根儿感觉不到自己经手了好些人。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头触碰她的脸,嫩豆腐似的肌肤令我心都化了,我将她贴紧我的脸,算是上天赐我这样一个好孩子。
我轻声对侯爷道,“乳名可叫钦儿?”
他倒是波澜不惊地道:“便随你。正名我已定了字,单名一个嬙。”他比划给我看。
我却笑,如今他姓官,女儿名字岂不是,官腔?难听得很。“如何取这么一个名字。”
“你别忘了我复姓上官。”他坐在我跟前,搂着我同女儿轻声道。
是啊,他又不是姓官,他终究是安南的上官一族后人。
我望着女儿的小鼻子小眼,再看看他的,悲喜难当,终究还是熬不住,泪珠子一点一点落下去吃,堪堪滑过女儿的脸颊,我惊慌失措地将孩子往他怀里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