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二章(1 / 1)
我身在元梁的圭王府中,被人好生伺候着,不能踏出小屋一步,除了圭王庶子之外不曾有人来见我一次,除了袁婆之外没有任何人与我照面。
天气冷寒,这南方更加潮湿难耐,难有日头高照的时候。我的手臂已经到完全不能多动的地步,每每变天肩膀里的骨头根根都在叫嚣厮杀。
袁婆不算是个凶恶的人,但是我也不愿意与她亲近。
冬日的日头变短,坐在桌边看书,南人的文书尚且有意思,不似谭先生口中说得那般野横。他们书里也说古道今,秉孔子尊老子崇庄子尚韩非,有时沉浸在书中,我也曾想这大约是个更加包容的国度。
不知所为且漫长无边的宁静被春节的声声爆竹给打破。
我的院子从未这样热闹过,竟有从院外高高跌落进来的纸花,落在梅梢,添了许多喜气。
因为雨雪,屋门每日都关得极早,因为这意外的响动,我在袁婆的注视下打开了门。冷冷的雪气冲来,我冷得一哆嗦搓了搓手,抬头望向天空。
碧空沉蓝,入目无云,轻微硝烟弥漫在空气中。
“元梁过年这么热闹啊。”我偶有兴致地对袁婆道。
袁婆的手里在编织东西,没有应我。
我站在屋子口站了好一会儿,想起许多事许多人许多别人对我说过的话。院子外一个人影缓缓踏步走近,是个敦实的老人,走得很慢,但是很有威仪,他的身后跟着许多唯唯诺诺的人。
我猜测,他就是圭王。此刻他抬起精光四射的眼睛看向我,眼里是不容忽视的锐利。
袁婆从屋里越过我匍匐在门边,“王爷。”
圭王生得并不高大,甚至比我高不了多少,他没有搭理袁婆只是站定看着我,越过袁婆走进屋子。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想着应该如何应对这样一个大人物,却听他冷沉威严的声音响起:“齐小姐在本王府中可住得惯?”
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称呼我,我本姓齐,但从未说与人知,连侯爷也不曾告诉,他如何得知?
我也不否认,目光从门口低眉顺眼的仆从身上扫过,转向屋子里神色不明的元梁王爷,朝他微微拱手,“多谢王爷招待。小人不胜感激。”
圭王冷笑,他勾起唇角的动作与他的庶子几乎如出一辙,“你是齐家的小姐,如何可自称小人?”
我并不明白他的话,我虽然自知姓齐,但对身世一无所知,“圭王恐怕识错了人,我不过是巧合姓齐,并非出自什么大门大户。”
且,元梁难道是有个名门姓齐?况且,即便有,与我一个盛国之人又有何干?
圭王本交握的双手松开,右手高高举起,落下一个玉环。
晶莹的玉环随着他短短的手指摇摆而微微晃动,我一惊——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护身符,如何又到他的手里?我来此后只道是不小心遗落,没料到是有心人将之劫走。
“这可是你的?”
我咬咬唇点头。
他的眸光犀利地盯着的脸,半晌才道:“齐先生倒是清明如冰的人,让你远离朝堂烦忧。”
我不明白他的话,但是不知从何问起,他说的是我完全不熟悉的人,哪怕那真的是我的父亲。
“来人啊。将齐小姐请去梳妆打扮。”圭王手臂往我眼下一伸,递给我玉环,似笑非笑地说,“这个齐小姐收好。”
玉环被他握着,有暖暖的余温,我按在手心里。
门外面走进四个比袁婆年轻些的妇人,她们都穿着更为精致的襦裙走路的步子迈得极斯文,却是半拉着将我带下去。
我咬唇不发声,却见匐在冰凉地上的袁婆稍稍抬头敲了我一眼,随即又忙低下头。
两个妇人左右搀着我,力气极大,我轻轻一挣却半分动不了。
王府的院落廊回曲折要比问文鼎候府更加深幽,处处都是雪色腊梅,梅花凝香清新扑鼻而来。
“你们要将我带去哪里?”我已经随上她们的步子,朝一人问道。
回答我的一声诡异炸响的鞭炮声,炸裂在我的头顶,消音于远空。
我被送进一间房间中,两个妇人按住我的肩膀将我压制在木制的圆凳上,我见到自己熟悉的面容出现在桌上的铜镜中。
有人端上一碗墨汁似的汤水喂我,我咬着牙反抗,却被妇人捏住后颈一处,一个刺痛便张了嘴,那温热的药水全进了我的口中,我咳嗽半天才算缓过神,再要张嘴质问,却是凭空失却了声音,我张嘴啊了半天,完全说不出一个音。
为什么要给我下药?为什么给我梳妆打扮?
我隐隐地感觉到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惧,被反剪的双臂动了动,右肩疼彻骨髓,换来的是更加剧烈的沉痛。
为我梳妆的妇人恐怕也知道我不会多家配合,动作极快,几乎三下五除二便将我整治完,待我缓过神来镜子里的女子已经略有陌色。
我长这么大不曾涂脂抹粉,如今面上敷着□□胭脂,感觉怪异极了,且这妆容我从未见过。在侯府中我也曾看碧桃姐姐她们偷得半日闲为自己上妆,可都是薄粉淡脂,哪里涂抹得似版画里的姑子?
还不等我从惊讶中醒来,便有人人呈上绯色的锦袍,一个妇人力气大擒住我,另一人为我脱去素色麻质的棉袍,她抱着衣服退下,第三人上前为我穿上长袍,极宽的腰封裹住我的腰间。
我跟木偶似的被她们弄得团团转,看着镜子里啼笑皆非的容色,更加觉得可笑可悲。
我到底是谁?
这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没有人能来告诉我等待着我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吗?
这一晚我被看守在这间不知是何为闺秀女子的房中,四位妇人似门神一般守着我。
相比较起袁婆,这些人虽然生的净面皓首,但令人心生忌惮。
眼睁睁地看着薄薄的窗户纸外的光明一点点消弭得无踪无迹,有人推门进来,“王爷有命,将齐小姐送上闺轿。”
四个妇人同时欠身,之后掏出一块不知从哪里来的透红薄纱覆在我的脸上,最后系在我的脑后大约是用发簪固定住。
好在这面纱并不十分厚重,裹得也并不紧致,我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还是那两个妇人搀起我,几乎是半抬着我的身子将我抬出房间。
屋子外面冷得很,我身上的袍子到底不必棉衣,我一哆嗦,却感觉到一条手臂上妇人几根手指掐得厉害。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模样,真是令我毛骨悚然。好在,也似侯爷说的那样,我也许真的天生没什么心肝,竟然没有半点要嘶喊挣扎的意思,整个一泥人性子——大概他要是看了我的样子,定是要怪我没有骨气了。
所谓的闺轿就是装饰得极雅致轻巧的一座马车,便停在院子门前,高头大马前头站着一个拉着缰绳的车夫,他身侧站着的小厮提着长长的红灯笼,映得两人脸上酡红一片。
马儿轻微的呼噜着,一个妇人弯腰从马车后取来一条矮凳,另有人扶着我踩上去。
我被推搡着坐进马车厢,妇人们只有一个跟坐在帘处,她既不看我也无表情,就像是冰天雪地里的石头,看起来硬邦邦的。
马车一点都不颠簸,一路上极为平顺,我将车里的被子盖在膝盖上,找不到小窗,只能听见车夫驾马的声音,远远近近应该不止一个。
我晚上没进滴水,腰上的腰封扎得紧可还是饿,我刚一抬手想揉揉胃就被一条胳膊挡住。我用力却拗不过去,浑身的反劲儿一股子上来,我另一只手一抬,啪的一声一巴掌扇在妇人的侧脸上。
我的右臂因为这个简单的动作疼得不行,我只能捂着肩膀,抬脸瞪着妇人。
她没生气也没做声,连眼色都没变,动作还是之前那样规规矩矩。
她这冷厉又油盐不进的样子,让我无奈,只能靠在车厢上缓一阵气。
马车堪堪停了,我身子稍稍往前,被妇人用手格住肩膀才稳住。我拂开她的手,咬牙在她之后自己下了车。
但是,由她来扶我,似乎是她的责任。
我们到了一处大门处,两扇极高的红门敞开,我往里望去,只见门里是长得望不见尽头的一条路,路的两边是一长一短的红色灯笼,上面写着炆载的字样。
一阵冷风吹来,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炆载是什么我自然是晓得的,这是元梁的年号。
大盛国如今年号兹豫,乃兹豫六年;也正是元梁的炆载十八年。
我惊讶不已地看着同样下了马车走在王府队伍前的圭王,——他竟然将我带到元梁的皇宫!
而我也在队伍中看见那个圭王的庶子——也就是将我从侯爷营帐中撸劫而来的人!
我交握的双手用力得骨节凸起,却无计可施。
元梁的皇宫雕梁画柱、高不可测,我故作镇定地徐徐走在队伍中,周身遏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或许走了很久很久,我才看见灯火辉煌的大殿,圭王府的队伍已经悄然间井然有序的散去很多仆从,等行至殿前百十级台阶下,已经空空然只剩下圭王身侧几个年轻男子女子。我想大抵都是他的子嗣。自然还有一个格格不入的我。
他们却没有一个人以怪异的神色瞧我,仿佛对我的出现习以为常,我便是他们府中的熟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