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十三章(1 / 1)
镐京,镐京,侯爷书房里半壁墙宽旷的堪舆图上,我用手指比划出边度与镐京的距离。
他站在我的身侧,垂手而立,静默不语。
程副将已经启程离去,而我将要和侯爷一起踏上前往镐京的漫漫长路。
对他而言,此趟是归家;于我而言,此行乃是别离故土。
我细细看着路途上的山川湖泊和星辰分布的城镇,这硕大的堪舆画的便是整个的大盛,而大盛的江山即将四分五裂。“侯爷,你还会回来吗?”我不敢转身去看他的眼,只是这样问他。
“此别恐胜经年,我不知自己能否再来此处。”他的声音淡淡的,极容易让我想起院子里这个春天才绽放的杜鹃花。
他的秀长白净的手掌轻轻搭在我的肩上,“流火,你可知道镐京是何等样的地方?”
分明是他自己问我,流火你想去看看镐京吗?如何此时又这般沉郁的口吻,是要叫我反悔?
我望着图上一个细细的点,指着那处问他,“我们会经过此地吗?”
能听见他压抑的叹气声,回答我说:“不会。”
他的手掌极宽大,温润地盖在我的肩膀上,良久。
日后独居的岁月里,待我一人静默而处时候,每每想到他也曾与我站得这样近,我的心便会抑制不住猛烈跳动起来,似乎一潭死水遇到活泉。
谭先生曾与我谈及人这一生的运道和命数,我虽从不相信所谓命理,但也始终铭记先生所谓,“世上纷纷尽是人,为何偏两两相遇?皆是命也。”
他这样说道,我笑问他,“那我与先生相逢,岂非早就命中注定?”
谭先生也笑,“正是如此。”
现在侯爷便站在我的身后,容不得我不信命运之说。
“流火,在想些什么?”他如是问我。
我转过身去,深深地望着他,“似乎有些不着边际的遐想。”书房里四角燃着烛火,他的容色昳丽出奇,我第一次觉得他似乎从来没有任何变化,便如当日我第一次见他那般,威严奇俊,半点不像是凡人。
他似乎也在端详我的脸,只端端避开我的眼。
“侯爷,你可想念过谁?”我此刻着魔似的盯着他的清癯面容,“他不在你的身侧,你思念他;而当他站在你的身边,你的思念不仅没有减退,反而愈加沉重。你可曾遇见过这样一个人?”
圆烛垂泪,西厢沉默。
许久,他薄薄的唇才吐出两个字,“没有。”
随之,他拂袖而去。
书房门被他豁然打开,猛烈的夜风趁虚而入莽撞地冲向我周身。他的衣袍被风鼓开,黑发如萧如瑟。
今年的秋天,大略是来得太早。
他站在风口,头也不回地提醒我,“夜已经深,流火,你且去歇着吧。”凉薄的话音落下,他脚步已远。
我从未像这样失去力气勉力撑住书案才能立足,我能感觉到自己面颊苍白如鬼。
竟将这样的话说出了口,我大概也是怕了他胡言乱语地将我指给旁人。
恐怕也是伤了他的心意,他真心待我如家人,却不料我竟存了这样的心思。
翌日待我从睡梦中醒来,碧桃已整装待发,我呆呆地望着收拾好的行李,心道,或许,他临时起悔意并不准备带我去,也是极有可能的。
若是他留我在此,此去无回,那也算是了了我此生唯愿;若他还是执意携我同行,那我便再绝口不提心中之意。
碧桃从外间匆匆踏进,瞧见我呆愣的模样,“姑娘脸色怎地如此差?昨儿可是没休息好?”
我摇摇头,让她服侍着从榻上起身,“碧桃,镐京到底怎么了?”
她略略一沉吟,却是没有回答:“我怎说的清楚家国大事,左右不过是听些风言风语。”
她面有难色,我也不便再问。她是镐京人,如今镐京出事,恐怕也正是思乡顾家的时候。“你们要跟着侯爷一起回镐京吗?”
“姑娘,你的心啊真比江宽。如今战乱四起,军阀割据,我们这些人能躲在边度便是最好不过,怎么还要赶着回去呢?”
话虽如此,到底是故土,我也能从碧桃的神色间找到些许不舍与记挂。
此行比我想象得要严肃得多。
侯府高门之外,数十匹骏马伫立等待,马上端端坐着一个一个威武的男子。
我站在门槛内,望出去,风尘扬起,吹落碧桃为我戴在头顶的风帽,我鸦黑的长发落下肩头。
一只手在我的身后将风帽戴回我的头上。
我以为他已经再次马车上等着,原是在我的身后,悄无声息。
苦竹竟也不随行,他竟只带着我便要离开此处。
我看到苦竹领着侯府一众下人,男子碧青衣衫、女子粉色纱裙,规规整整地站在高阔的檐下。而我的手被他牵在手心中。
手暖了,眼里却是一片湿意。
他着玄色长袍,掐金丝黑履,步子踏得极大,三步并作两步便将我带到马车前,做弯腰姿态,双臂微微展开。
我将手臂搭在他的肩头,使劲儿一撑,跃上马车,此一瞬间,眼角悄悄滑过他的双眸,却见他黑墨眼眸中映着一个小小的我,吓得我立即别开眼。
赶马车的是个魁梧的中年男人,络腮胡,方正脸,站在马车外知会一声便大喝赶马。
马车颠簸,侯爷却只是闭眸养神,我摇摇欲坠地支着手臂却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英俊挺括的侧脸。
到底是久未赶路,我在马车行至官道后便昏昏入睡去,只在梦中遥遥见他对我笑得明眸皓齿灿若桃李,又虚虚幻幻地听他说着什么,齐家女儿、皇家金雀的话,他的声音暖烘烘的似乎就在我的耳际。
傍晚勉强吃了些碧桃准备的干粮,我们便换上马儿抛却马车。我被他连人带风衣裹在怀里,身后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数百人。
我不曾问他这些是什么人?来自何方又要为他做些什么。
我亦不知道,他此行是要去做些什么?
谭先生来见过我一次,在我那小巧玲珑的院子门口,他双手交握,公正地站着,他对我说,“侯爷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老夫早知他不过是一时之消沉,断不会在此荒度终生。只是,流火,你为何要去那镐京?”
当时侯爷就站在我目之所及的长廊里,他许是见到我与谭先生共语便堪堪停住脚步,远远地看着我们。
我恭敬地答谭先生,“先生,流火是世俗一小女子,不过是渴慕繁华而已。”
繁华中有他,我如何不渴慕?
谭先生艾艾叹气,“罢了罢了。此行别过,流火,好自为之,好自为之啊。”
我深深地朝他拜倒。这是个和蔼有趣的老先生,对我也算的是倾囊相授。
如雷如鼓的马蹄声轰然不决,我不自觉地伸出手臂挽住他策马的小臂,身子往他怀里拱了拱,我也自然如他所说的一如既往的没有肺腑没有心肝,安然如故的睡去。
等我醒来,被他拢抱着坐在火堆边,围坐着的是陌生的脸孔,一个个都龙精虎猛的模样。他们看到我醒来,并没有太多神色,只是并不在有人开口说话。
我的脸被红火照映得发烫朝他怀里侧了侧,却见他挥手将一众人屏退。
“可睡醒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我不愿动,声音喃喃的问。
他长叹气,似笑非笑,“再过片刻便又是一轮新日将升。”
原来他一夜未睡,我仰起头想要看看他的面容,却只看见他下巴连着喉结的白皙肌肤上冒着一些青色的胡茬。“侯爷……”我轻轻地用细极的声音唤他。
“嗯?”他朝我垂眸。
“侯爷。”我蚊吟似的又唤了一遍,“我并不记挂程副将。”
他不再应答我,只是将我的风衣拢上来一些,大约是怕我着了凉。
大概是等得不耐烦了,我又要睡去,似乎隐约听见他说了一句,我知道。
镐京到底有多远我不曾知道,只是越往南,侯爷的脸色就越发肃杀。
第四日过午,因我旧伤发作酸疼不堪,侯爷命令下去稍稍休整。我只觉不过休憩片刻,便有人匆匆从扬鞭而来,“侯爷,宸王追兵隐有踪迹,我们此刻休息不得!”是个年轻而盛气的青年,他看我,眼神里除了不解大概还有不耐。
无法,我咬咬牙,“侯爷,走吧,我且撑得住。”他看我,目光沉沉,下令赶路,只是一路更加小心拥着我。
我看着天边云卷云舒,总在想,这一辈子要是一直在这般奔走中度过,似也不算太坏。至少有个人这样伴着我,不至于叫我自己累了摔了都无处倚靠。
只是,美丽的幻想似乎苦短的春梦,过了陕岭,我便频频听见来报,宸王起兵、程副将挟天子令诸侯、外戚王氏掌兵马勤王。
曾经离我万分遥远的历史里的故事,现在一一发生在我的眼前。
每每探子来报,侯爷都只说一句知道了便作罢,我从未听见他对属下人多说一句,哪怕是品评一人也好。
宰相肚里能撑船,他这做将军的恐怕也是肚中能装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