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十二章(1 / 1)
他这间屋子窗牖极多,夜深月明,屋子里很亮堂。
我听着他沉沉的呼吸,忽然怎么都睡不着;也许是因为白日睡得太沉太久,也许是因为太亮。
想起在军营里,我与他隔着些距离睡在两处,他说我呼噜声音太大惹得他睡不着。想来想去,都觉得可笑。
我勉强着撑起身子一条手臂压在条案上,隔着稍稍的距离望着月光下的脸。先生说,书里自有颜如玉,这大概就是如玉红颜罢。
倒也是,生的这样美妙的人,自然看别的一般容色大概都是俗物,说我丑倒也是真心话了。
我却觉得委屈,平白被他骂去,到底不甘心,却又极自卑,我到底是野草似的人。
这样的心情真是令我苦痛异常。
一想到他打趣我爱慕程副将我更是难过异常。我到底也已十三四岁,要不是遇上他这样的一个怪人,也许我早已经跟别的姑娘一样嫁做人妇,也生得一二子女。
他却将我护在这一方宅院里,令别人称我小姐、姑娘,敬我如主,视我为不懂事的小丫头。
不知是否会有一日我能将心中所想诉说给他听,不知是否会有那样一日了。
他说,流火的模样忘不了。
我又怎么能忘记他的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每一次两人相对时候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若是有一天他离我而去,想是也已经足够我将这些所有拿出来反复回忆一生。
庆幸的是,他从来不说要何时离开边度离开我。
苦痛的是,唐婆婆往生了。
第二年的初春,我的手臂已经恢复得□□成,我跪在榻上练字,久病的唐婆婆来瞧我。
唐婆婆几乎自打我有记忆开始便胖乎乎的,极为和蔼,只是自从她生了病便一日比一日的消瘦下去。
杨柳儿扶着唐婆婆坐到我的榻上,她静静地看着我习字。
待我将今日的功课完成,看向唐婆婆,只见她生了皱纹的眼角闪烁着泪光,我上前些问她,“婆婆您怎么哭了?”
杨柳儿已经被婆婆支出去了,只剩我们祖孙俩。她颤颤巍巍的手抬起来搭在我的肩膀上,苍老的眼眸细细地看着我。
她并不言语,蠕动的双唇似乎要说什么,许久也未开口。
“婆婆您想说什么?”
唐婆婆将我拉近一些,“你娘亲若在天有灵便也应该宽恕了老身。”
我不明白她说的什么话,她近来精神不济,侯爷给她诊治了许久只说她如今命数尽了而已。我自然不信,那次还说他是胡言乱语。
“流火,你答应婆婆。”唐婆婆身上暖暖的,虽已开春,她依旧穿得极严实,“答应婆婆,不要轻信侯爷以外的人。”
我不明白她的话,却还是乖觉点头,唐婆婆的话向来没有错,而侯爷也的确待我如亲人般好。
那日凌晨,唐婆婆便过世了。
我从冷梦中惊醒,已经听见杨柳儿的哭声。她是时时伴着婆婆的,夜里发现婆婆不似往常要起夜,便惊觉了。
侯爷飞也似的奔到我身前,宽大的广袖裹住我的肩膀,像是一片云将我完全的拢住,“流火,别哭,人皆有命数。”
他曾这样说阿卢,也这样说婆婆,也许下一次也对别人这样说我。
我替婆婆守灵,赶走他们所有人,一个人静静地守在婆婆身侧,与她说了好些话。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从苦竹口中得知,那几夜我独坐在屋子里,侯爷便静守在屋外,寸步不曾离去。
两三年间我便孤零零变成一个人,常常睡在冷夜里便哭醒,碧桃见我实在可怜向侯爷讨了方便伴我入夜。
每每我从惊梦中恍然醒来便发觉泪水沾湿碧桃的水袖,她常常迷迷糊糊地拍着我的后背,嘴里模糊地喊着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那个名字大约是叫做青函。
隔一日我问碧桃,谁是青函;碧桃却只管伺候我梳洗,站在我身后将我长长的黑发梳成漂亮的发髻,“大略做了梦罢,不曾记得唤过谁的名字呢?”她走上前眼神似乎在仔细打量自己的手艺,眼眸里却有些闪躲,“姑娘近日来越发憔悴,侯爷可是要惦念的。”
是吗?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朝碧桃笑笑。
侯爷惦念不惦念的倒在其次,唐婆婆死后,他便极少出现在我的面前,总也是神出鬼没的。
谭先生也失了魂似的,给我讲学,说着说着便谈起大盛如今祸起萧墙、征战难免。
“侯爷这般的当世英雄也离庙堂,远江湖,如何还有世出之人救我大盛?”谭先生边言边摇头,苦愁哀怨似乎正叹息自己不能出世救国。
我再要细问下去,先生便断了言语,只在一边静静督促我练字。
正逢斜风细雨的日子,我从曲折蜿蜒的长廊中徐徐穿过,轻风似一双柔手吹拂起我广袖轻纱和我一头长发。碧桃跟在我的身后,笑也似的夸我道:“姑娘如今越发有贵人儿模样,便是在镐京,也恐难找出几个能与姑娘相论风姿的人儿来。”
我知她夸大其词,凝望着廊外摇曳在风雨中的石榴花,心道已经许久不见侯爷。
却是刚下心头,却入眼来,他无人可比拟的身形潇洒狂狷地自远处走来,脚步走得快,宽袖被风鼓起,乱发飞扬,姿态旷远。
我与碧桃一同朝他行礼。
他不由分说执起我的手,便往他屋子那处方向走,我急急呼他,“发生何事?”他的发丝扑面散落在我的面颊上,生疼,我在后侧微微仰望着他的侧影,俊容无匹,险些失了魂魄。
他头也不回地对我说,“流火,维壬来了,你去见见罢。”他的声音冷寒似冰天雪地,我如何听得出他的意思。
程副将来了塞北?他不是驻守镐京的大将军?他不是手握重兵保卫皇城的第一权臣?
我不明白,但是他也似乎不欲与我说清楚,只是拽得我手腕刺疼。
程副将哪里还是当日那胡敌当前护我上马又陪着我找寻阿卢的人?他威武堂堂地站在前厅中央,手握腰上悬着的宝刀,望向我的眼神既熟悉又陌生。
到底我这两年也算变得不过分,他还是能将我认出个七八分,“流火姑娘好。”
我上前欲要行跪拜之礼,却被他双手迎住双臂,他似望向我身后的侯爷,才轻声道:“使不得。”他扶住我的力气大得很,让我只能站好。
“程将军好。”我微微欠身,退了两步至侯爷的身侧,不知道他带我来的意图。难道真是以为我心存程副将?难道真要将我许配给他?我惊觉地侧眼瞧向程副将,竟发觉他也神色复杂地看着我。
“维壬,你既不远万里来我侯爷府中,我便做了着顺水人情,这丫头恐怕是中意你许多日,你有意便将她带走吧。”
我惊恐地拉住他的手臂,“不!”他的面容一派淡然,刺痛了我的心神。
程副将却道:“侯爷既知我不远万里赶来,却只将流火姑娘交与我照应,难道自己要辜负大盛百姓苍生?”
“百姓苍生?”侯爷冷冷的笑了,向来浮薄轻佻世事洞明的双眸带着些模糊暧昧的遗憾,“维壬,偏只你执拗。我如今谈何辜负大盛?”
“时无英雄,竖子成名。如今侯爷隐居塞北,可知镐京乌烟瘴气,士族门阀瓜分皇权,无名宵小在朝堂之上做跳梁小丑。”维壬痛恨地劝解道。
“如今我已无立锥之地,回去作甚?叫他以为我意欲夺他的权?当日你也曾劝我留在此间。我如你与靖远所劝,留在是非之外,只与清静作伴。”侯爷说道此处眼梢淡淡地扫向我。“如今朝堂已乱,你却要我趟此浑水。维壬,你此行大错矣。”
“当今圣上无甄别忠奸之能,却有苛百姓之实。末将只知,若侯爷执掌天下,必不教百姓深陷火热。”程副将猛然半跪,执手高抬额下。
这可是大逆不道之言,竟然出自谦和守礼的程副将口中,我都有些心惊肉跳。
晃晃明日下,他们竟是在争论这样的天下大事,我屏息静听,丝毫不敢发出大气。
“末将手上三十万大军以侯爷马首是瞻。靖远亦是如此,三王亦是如此!侯爷,回镐京吧!”维壬痛心陈述,颇有破釜沉舟之感。
“维壬,你这一招棋走得太急。”侯爷仰头长嗟叹,手臂扶住我的肩膀,手指轻轻摩挲着我圆圆的肩头。
我想起与他对弈的片段,他似乎从不恼怒我胡乱走棋,也从不教我如何落子,却对我下的每一枚棋子都小心对待。
不知道他与程副将对弈会是怎么样的光景,大约不至于似面对我一般无聊罢。
我思绪飘得远,而侯爷就搭着我久久站立着,程副将微微垂眼跪着。
时间似乎凝滞。
直到侯爷突然问我:“流火,你想去镐京看看吗?”
我突地茫然了,碧桃口中十里风华的镐京,苦竹口中鲜衣怒马的镐京,梦里牡丹艳极的镐京。
我看到程副将同样抬起略微茫然而担忧的眼睛看向我。
似乎我成了那个决定苍生大事的人。
而他竟然将这等天大的事情放在最末,仅问我,是否想去看看镐京。
我在程副将深邃的眼神中点了点头。